〔北宋〕秦观
闽有侯白,善阴中人以数,乡里甚憎而畏之,莫敢与较。一日,遇女子侯黑于路,据井旁,佯若有所失。白怪而问焉,黑曰:“不幸堕珥于井,其直百金,有能取之,当分半以谢。夫子独无意乎?”白良久计曰:彼女子亡珥,得珥固可绐而勿与。因许之。脱衣井旁,缒而下。黑度白已至水,则尽取其衣亟去,莫知所途。故今闽人呼相卖曰:“我已侯白,伊更侯黑。”
余谓二侯皆俚巷滑稽之民,适相遭而角其技,势固不得不然,于其所亲戚游旧,未必尔也。而今世荐绅之士,闲居负道德、矜仁义、羞汉唐而不谈,真若无徇于世者,一旦爵位显于朝,名声彰于时,稍迫利害,则释易而趋险,叛友而诬亲,挤人而售己,更相伺候,若弈棋然。唯恐计谋之不工,侥幸一切之胜,而曾黑白之不若者,武相仍、袂相属也。则二侯之事,亦何所怪哉!
——《淮海集》
古来荐绅之士,固然不乏正人君子,但也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人。尤其到了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他们的“人际关系”更会变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篇小品文说的是闽中二侯相互欺骗的故事,实际上是把矛头指向这类荐绅之士。因此我们说,二侯的故事愈是生动,这类荐绅之士“皮袍底下的小字”愈是挖得深刻。作者用的是陪衬法。
秦观笔下所刻画的侯白,寥寥几笔便显示出他是个老谋深算、腹隐机关的惯骗。他善于暗中算计人,而人们受其害却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敢怒而不敢言,更没有人敢和他较量高低。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偏偏碰上侯黑,本来想弄到一副价值百金的簪珥,结果却落得剥光衣服,剩下一副赤条条的身体。“强中更有强中手”,害人终害己。读至此处,不禁使人欲浮一大白。
二侯确是坏透了,令人憎恨。但作者并未将他们一棍子打死,说他们的相骗不过是偶然斗智,“势固不得不然”,对于他们的亲朋好友,未必如此。文章至此来了一个顿挫——前面是在说故事,类笔记小说;后面却生发出一段议论,以“今世荐绅之士”同二侯作了一个比较。别看这些上层人物道貌岸然,满口的仁义道德,可是一旦得势,“稍迫利害”,便翻脸不认人,哪怕是他的“亲戚游旧”,再好的朋友,他也竭力陷害,无情打击,“唯恐计谋之不工”。这样的人物,不但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很长一段时期内,恐怕还会有。可见作者洞察力之深之透,千载而下,他那枝犀利的笔还在解剖一些人的灵魂。在这里,他用了排句“释易而趋险,叛友而诬亲,挤人而售己”,把这些“荐绅之士”的特点作了极其精当的概括。从“一旦”起至“袂相属也”止,整整一大段,词意流走,一气呵成,如涧水之出谷,奔腾直泻,夹着一股搏动人心的力量。谁读了,都会对这样的人物产生比对二侯更大的憎恨。考秦观生平,元祐六年(1091)他由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迁正字,不数月,那位推荐他的赵君锡因贾易弹劾秦观“薄于行”,遂“愿寝前荐”,转而攻讦秦观,并及苏轼。可见这种“稍迫利害”便“叛友而诬亲”的人和事,他在生活中确曾遇到过。那么这篇文章,也许是有感而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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