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袁枚
相传南阳府有明季太守某殁于署中,自后其灵不散,每至黎明发点时,必乌纱束带,上堂南向坐。有吏役叩头,犹能颔之,作受拜状。日光大明,始不复见。
雍正间,太守乔公到任,闻其事,笑曰:“此有官癖者也!身虽死,不自知其死故耳。我当有以晓之!”乃未黎明即朝衣冠,先上堂南向坐。至发点时,乌纱者远远来,见堂上已有人占坐,不觉趑趄不前,长吁一声而逝。自此怪绝。
——《新齐谐》
〔注释〕 南阳府:府治在今河南省南阳市。 明季:明朝末年。殁(mò):死亡。署:指府治官署。 发点:开始点名。亦称之为点卯。旧时官衙每日于卯时(早上5时至7时)检查到班的官吏差役,称发点。 乌纱:指乌纱帽,明代文官的官帽。束带:腰间所束玉带,为穿官服所必束之带。 南向坐:古代以背北面南为尊位。 颔(hàn):点头,表示接受。 趑趄(zī jū):犹豫不前,且前且退。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讲过的,“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至性也”。可见“癖”对人来说未必是坏事。所谓“癖”是对某种事物爱好到了极端。晋朝名将杜预有“《左传》癖”,于戎马倥偬之余写了一部《左传注》,至今还是研究《左传》的必读著作。梁简文帝自称有“诗癖”,自七岁起,孜孜不倦,刻意为诗,对于诗歌艺术的发展有所贡献。宋代米芾有“画癖”,与其子友仁创立了山水画派。这些是对人类文化有贡献的“癖”。有些“癖”虽无益于世,但却反映了“癖者”对于创造性、对美的追求。晋阮孚好屐(木鞋),亲自动手制作,“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两(双)屐?’”其他如“书癖”、“茶癖”、“洁癖”等等都反映了一种精神。它不妨碍他人,却使得世界更加丰富多彩。而世上竟有这样的“官癖”:不仅活着的时候到处钻营,“锲而不舍”,而且死后阴魂不散,每到黎明点卯时,“必乌纱束带,上堂南向坐。有吏役叩头,犹能颔之,作受拜状”。其“癖”之深,亦为其他诸“癖”望尘莫及。
袁枚给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内容虽嫌荒唐,但却含有至理。这种官癖甚深的人并不是勇于公事,乐于奉献,而是着眼于官位能给人带来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一切满足。物质上不用说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连一般山野村夫都懂的。它给人精神上带来的满足更难估量。在不以人对社会的贡献、不以人的自身品德、才能作为估量人的价值的封建社会中,官位的高低竟成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度。谁有权,谁官大,谁就是社会的楷模和典范。谁拥有政治地位,谁就有真理,谁就受到人们的恭敬和尊重。特别是官僚们的气派:前呼后拥,颐指气使和要慑服一切的气概,会得到许多虚浮之人的忻羡。《儒林外史》中杜少卿家的清客臧蓼斋向往出贡作官,他说一旦做了像知县、推官这类小官就可以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对于向往权力的人,对于向往任意扩张自己意志的人,官位就是他们实现这些向往的保证。官位越高,这种“自由”度就越大,反之亦然。而一般平民却是没有自由意志可言的。死后的南阳知府还可以在堂上洋洋自得地接受吏役的叩头拜伏,而吏役在堂上除叩拜以外大约只有听从吆喝的义务了。
令人感兴趣的是清朝雍正间南阳乔太守要对明代亡魂说些什么。他对吏役说明代知府“身虽死,不自知其死故耳。我当有以晓之”。死、活二知府还未搭上话,死魂灵便主动告退。他要“晓”以何事呢?我想大约要说,“你本明朝之官,明朝已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乃清朝之官,清朝如红日正中。何况你已死去,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乔太守的“官癖”决不会比死知府小,明季亡魂也会想到这些,所以不觉“长吁一声而逝”。看来,有“官癖”者并非个别人物,有官者大多患有此症,而某些无官者则往往艳羡有官者的种种好处,因而思得一官半职,成为官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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