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林纾
林子啜茗于湖滨之肆。丛柳蔽窗,湖水皆黯碧若染,小鱼百数来会其下。戏嚼豆脯唾之,群鱼争喋。然随喋随逝,继而存者三四鱼焉。再唾之,坠缀葑草之上,不食矣。始谓鱼之逝者皆饱也,寻丈之外,水纹攒动,争喋他物如故。余方悟钓者之将下钩,必先投食以引之,鱼图食而并吞钩,久乃知凡下食者皆将有钩矣。然则,名利之薮,独无钩乎?不及其盛下食之时而去之,其能脱钩而逝者几何也?
——《畏庐文集》
〔注释〕 林子:作者自谓。 肆:此处指茶馆。 喋:鱼或水鸟吃东西。 葑:生于水泽的蔬类植物。 薮:指人或东西聚集的地方。
湖滨啜茗,柳下观鱼,本是游湖者怡然自得的一刻,作者却借鱼喻人,由自然及社会,发了一通感慨。
作者面临碧水丛柳,见湖中小鱼聚集,顿生戏鱼之心,随着作者吐出豆脯,马上观赏到群鱼争喋的湖景。游客喂鱼以取乐,本是人之常情;群鱼见饵而争食,亦为鱼之天性。作者平平叙来,笔下的鱼群并无反常之举。百数之鱼,在争抢了一阵后,存者只剩三四,甚而不再食豆脯,听任作者唾之于“葑草之上”。文章至此,出现了波澜,使人产生疑惑,鱼何故弃食而逝呢?有点儿反常了。出于粗浅的观察,作者起初还以常人之心度群鱼之腹,认为“逝者”都吃饱了。然而,这群鱼仅在“寻丈之外”,“争喋他物如故”。笔锋再一折,否定了作者刚才的认定,群鱼并非吃饱,而是易地而食。由于疑团仍不得解,这就引发了作者的进一步思索。
经过作者的一番观察推断,对鱼群的认识得到了深化,个中原委终被悟出:人们往往利用鱼的“贪饵吞钩”这致命弱点来钓鱼,鱼不恋食一处,正是它们保持警觉的策略。鱼争食,是为充饥;鱼逝去,是为避祸。两种行为的目的全在求生。自然界的鱼在遭人类暗算的境况下,选择了易地而食的两全之法。作者感悟之前所表露的不解与惊奇,正是不知鱼之故。
反顾人世间,名利正如钓饵,引诱众人竞相逐之,作者深谙“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的儒训,趋利舍义,必然如同爱饵之鱼终将上钩一样,失去君子安身立命之本。作者以鱼为鉴,提醒君子们早作藏身之计,以免上名利之钩,因为“不及其盛下食之时而去之”,就难以“脱钩而逝”了。作者虽未明说“下食”者为谁,但暗指仗势以售其私的权贵们,已尽在不言中了。作者由知鱼进而知世,巧妙地将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联系起来,并与本人的生活体验相合。作者光绪八年中举后,即不求进身之阶,自觉“宦情早淡岂无因,乱世诚难贡此身”(《七十自寿诗》),断然回绝袁世凯、段祺瑞等“下食”者的招聘,在名利面前,拒不受饵。
《湖之鱼》描述湖滨观鱼一景,通过设疑与解疑,融进作者的主观感受,以具体可感的形象来点明道理,充满了天趣。由一幅游湖戏鱼图,生发出对世态的联想,看起来很有点杀风景,但其中的警世意味还是很值得人们反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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