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取亭中之景稀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诸山,箕踞麓下,溪壑潆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犹畅。
——《陶庵梦忆》
这篇文章反复读过,觉得有两处地方,虽是片言只语,可内含的意蕴无比深奥。其一,“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这里牵涉到亭和山的关系,亦即是局部和全局的关系问题。显然,山是由迤逦行走的势态、裸露的石与土的比例、树木的种类及数量、泉水的有无或分布等等因素合成的一个整体,在上述因素大体确定之后,人为的痕迹可以谓之雪中送炭,或曰画龙点睛。何为人为痕迹?无非是指以人的力量对山实行改造,如在适当的部位分别建立亭、台、楼、阁之类。但是,对山这个整体进行“补充”性的改造,并不是任意和无限制的,对于既定的“这一个”山,再高明的“补充”办法也只有那么一种两种,而最好的办法只可能是一种!因为“补充”只是为了更好地突出山,而绝非为了显示新建的亭、台、楼、阁。这个目的确定之后,建筑设计师的任务,就是要在有限的范围之内,进行卓有成效的选择。而选择的最高境界,就是既要惜墨如金,又要朴素凝练。而以“浑朴”风格出现的筠芝亭,“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是深得上述见地的精髓的。其二,“癸丑以前,不垣不台,松意尤畅”,癸丑是个具体的年头,在此之前,筠芝亭保持了最为简捷朴素的外形,结果使得遍山松树所形成的情趣意态非常突出;然而到了癸丑年(之后),张岱亲眼看到筠芝山的整体综合有了变化,(我们设想,或某处裸露的石土坍塌,或原有的树木被无情砍伐,或新植了若干与原有松树不协调的其他树种,或泉水的情形有了很大变化……)这些就影响了原来的“松意”,破坏了“这一个”山的原有风格。这种情形在园林学中是经常碰到的,陈从周教授在其《说园》中讲到:“拙政园的枫杨,网师园的古柏,都是一园之胜,左右大局,如果这些饶有画意的古木去了,一园景色顿减。”一园如此,一山更是如此。“松意”不仅会因其他树木的增植而减少,更会因自然景观的其他因素的改变而彻底破坏。对于一座大山,很难像对一座小园林那样精心护持;山在大自然变化的总规律下,每时每刻都在实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渐变。对此,山的主人则应该顺应自然发展规律,注意由一种风格向另一种风格过渡。也即是说,“松意”如已不畅,能维持时则维持,不能时就早做其他打算。张岱能够尖锐地把“癸丑”这个年头视为松意由畅转衰的分界,说明他能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虽仅是轻轻一笔,却给人留下丰富的内涵。大家笔法啊,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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