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结
舂陵俗不种菊。前时自远致之,植于前庭墙下。及再来也,菊已无矣。徘徊旧圃,嗟叹久之。谁不知菊也?芳华可赏,在药品是良药,为蔬菜是佳蔬。纵须地趋走,犹宜徙植修养,而忍蹂践至尽,不爱惜乎?于戏!贤士君子自植其身,不可不慎择所处。一旦遭人不爱重,如此菊也,悲伤奈何?于是更为之圃,重畦植之。其地近宴息之堂,吏人不此奔走;近登望之亭,旌麾不此行列。纵参歌妓,菊非可恶之草;使有酒徒,菊为助兴之物。为之作记,以托后人。并录药经,列于记后。
——《元次山文集》
元结初任道州刺史是在唐代宗广德元年(763)秋,次年五月到任,仅年余即被罢免。数月后,于永泰二年(766)春奉命再为道州刺史,这篇文章即作于此时,记叙了一个生活中的小插曲:重新辟地种菊。这类本不起眼的生活小事俯拾皆是,很容易被人所忽略,而作者却兴致盎然,慧眼独具,从中发掘出了更深刻的内涵。短短的文字即包括了前因后果、所思所为等内容,层次分明,结构严谨,显示了作者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娴熟的艺术技巧。
舂陵是汉侯国名,道州(今湖南道县)是舂陵故地,所以元结在道州时所作诗文,大都以舂陵代指道州,如著名的五言古诗《舂陵行》。文章开门见山就交代辟地种菊之原因:前时所种之菊不复见矣!“俗不种菊”说明此菊之稀有;“自远致之”说明此菊之珍贵。而今再来,“菊已无矣”,怎不叫人徘徊再三、嗟叹良久?作者爱菊之情深、惜菊之心切,读者可从他徘徊的身影、连声的叹息中真切地感受到。以上是文章的第一层次。
交代了辟地种菊的原因后,作者就开始发表议论了。“谁不知菊也?”这是一个有力的反诘。菊花以她傲霜的风姿、脱俗的气质赢得了历代骚人墨客的普遍喜爱,著名者如屈原“夕餐秋菊”,以示思想高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以为“秋菊有佳色”,对菊花的偏爱更是无人不晓。作者以为,菊花至少有三点好处:一是“芳华可赏”,二是可作“良药”,三是可为“佳蔬”。这样有益无害且稀有珍贵的植物,理当受到人们格外“爱重”才是。即使它的生长有碍行走,那么也应该小心地将它移植别处,哪能忍心把它“蹂践至尽”、不爱惜到这种程度呢?作者叹息之余,由菊花的遭遇联想到了为人处世的生活准则。菊花虽然稀有珍贵,但由于它生长在“俗不种菊”的道州,此地人不知其贵,亦不以为贵,故遭此厄运。“贤士君子”立身处世,看来也应慎重选择适宜自己生活的土壤和环境。如果没人爱护看重,不受人赏识,那么也就难逃道州菊花被蹂践、被抛弃的悲惨命运。这里,作者隐含着对自己身世的微微叹息。元结少壮时,“尝欲济时难”(《漫酬贾沔州》),颇有用世热情。可仕途接连受挫,三十六岁登进士第,仍未获得一官半职。直到四十一岁时,才由国子司业苏源明推荐,派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抵御史思明叛军立有战功。如果没有苏源明推荐之功,也许作者正“如此菊也,悲伤奈何”?以上是文章的第二层次。
最后,作者把笔墨落到重新辟地种菊的主旨上来。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更为之圃,重畦植之”时就需更为慎重。作者选择了一块“近宴息之堂”、“近登望之亭”的土地作为菊圃,因为宴饮歇息的厅堂并非公堂衙门,也许人们要在这里丝竹笙歌,但官吏不会在此办理公事;登高望远的亭阁并非平阔之处,也许人们要在这里聚会畅饮,但军队不会在此操练演习。所以,菊花种在这里,只会增添人们的雅兴,而不会重蹈被“蹂践至尽”的旧辙。作者为之欣然作记,读者亦为之释然开怀:美丽的菊花终于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了,让我们祝愿它根深叶茂,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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