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马援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褵,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后汉书》
许多前贤称马援此书说出了“关系世教”的至理名言。笔者读罢,却感到深深的悲哀。
作为东汉光武朝之一代名将,马援的声名是与破隗嚣、击诸羌、南征交阯的显赫功业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的一生中,真正声震千古、激动后人的,不是这封《诫兄子书》,而是另外两句意气干云的名言:一是年轻时“转游陇汉间”,对宾客所说的“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一是56岁南征交阯凯旋,面对“迎劳”的故人大声宣言的:“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它们所展现的,是一种多么豪放、伟美的人生境界!
奇怪的是,也就在南征交阯、“万里还书”,告诫他“并喜讥议、而轻通侠客”的兄子马严、马敦时,马援却一反素志,说出了与这种豪情颇不协调的世故之言!此书之诫,实可用一语蔽之:为人处世要“敦厚”、“谨敕”,万万不可“论议”他人之“长短”、“是非”。为了说明这一至理,马援特以两位当代人为例:一位是山都县官长龙述(字伯高),他的好处是“敦厚周慎”、“谦约节俭”,而且从不轻易发表意见。另一位则是越骑司马杜保(字季良),不仅能“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而且不为社会舆论所动,无论“清浊”(善、恶)与否,均敢结交往还。——两人的处世之道,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前一位谨小慎微、处世圆滑,颇类于司马迁笔下“驯行孝谨”的“万石君”石奋父子(见《史记·万石张叔列传》);后一位“豪侠好义”、敢作敢为,虽不免莽撞了些,却不失男儿的赤诚血性之气。似乎无须细加比较,读者自会感到,还是这位被“郡将下车辄切齿”的杜季良,显得可爱多了。然而,马援要兄子效法的,却不是他,而是那位“口无择言”的龙伯高!以这类谨小慎微的“君子”为榜样,岂不会将活泼泼的年轻一辈,调教成圆滑世故、畏首畏尾,但知保身而不敢为社稷仗义执言的迂腐之儒么?
不过,读者也且莫误会了马援,以为他内心敬重的就真是龙伯高之辈。从文中对龙伯高的称述言辞枯淡,而对杜季良之为人却辞色热切、流露着由衷的向往之情看,马援所真正“爱之重之”的,其实还是杜季良。那他为何又“不愿子孙效之”呢?原因很简单:在口诵“仁义”、“礼法”,而专务势利争夺的封建时代,这样的血性男儿,是最易触犯利欲熏心的当权者的。除非他缄默不言,避开“是非”;倘要“论议”朝政之利弊、人事之短长,就很少有好下场。试看杜季良不过“豪侠好义”,能“忧人之忧”,便令“郡将”们恨得“切齿”(不久即被诬以“为行浮薄、乱群惑众”的罪名罢官),就是证明。如此说来,马援之诫兄子慎于言行,并非出于对立身处世之道的正常思考,而不过是迫于当时政治现实的冷酷,所作出的违心之论罢了——他在书中,不明明白白写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么!
一位豪气过人、功业显赫的名将,面对世俗的毁誉,竟然也不得不降格屈从,以违心之论教诲后辈谨小慎微,可见那社会的政治空气是何其冷冽了!——这就是笔者翻阅马援《诫兄子书》所感觉到的深切悲哀。笔者由此忽生奇想:孔夫子当年教导人们“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除了反对“巧言令色”之徒外,是否也如马援一样,包含着对黑暗时政的“寒心”而发的违心之论?——因为它与儒家“舍身取义”的豪迈高唱显然是矛盾的。可惜后世的腐儒,便从此把它奉为玉律,两千年来扼杀了多少青年人活泼泼的生机!直到“五四”以后,鲁迅先生还慨叹于“读书人家的家教”,造成了“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的“可诅咒”的世态!这样一想,读马援的《诫兄子书》,人们似乎倒不如反马援之“诫”,以赤子热忱之心,“效”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的美好境界。即使“画虎不成反类狗”,不也比鲁迅先生诅咒过的那种装着“死相”的“苟活”好得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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