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眼瞖,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陶庵梦忆》
〔注释〕 瞖(yì):同翳,指眼球上所生障蔽视线的膜。这句是描写用手背揉眼睛,是睡起时的动作。
张岱是一位负奇才的杂家,他在戏曲方面造诣尤深,其戏曲评论散见于《梦忆》等散文小品中,时见精辟见解。同时,他又是一位戏曲作家,可惜其戏曲作品未能流传下来。《远山堂曲品》著录有张岱作《乔坐衙》一剧,列入“逸品”,并谓“慧眼文人,才一游戏词场,便堪夺王、关之席”。这剧本大约也是感叹人生,寻梦无着的悲慨流露吧,故祁彪佳有“便博得宗子一传”的说法。张岱写戏,不过是偶然为之,所谓“游戏词场”,但他酷爱戏曲艺术却是显而易见的。这则《金山夜戏》足以说明他的戏瘾之大。出门要带上戏班子,羁旅途中,风尘仆仆,且又在深更半夜,这位宗子先生竟然突发奇想,在金山寺大殿前唱起戏来,弄得僧人睡梦中惊起,茫茫然不知何故何为,这不是发神经病吗?细细想来,其中缘故自可寻得,张岱急呼小仆命串戏绝非全无端由。
首先,是人的情绪非常之好。停舟江口,月光溶溶,江涛漭漭,因之才有“余大惊喜”之情绪。于是乘兴又开船游于江上,这个乘兴,当是忽发奇想的第一契机。时至二鼓,来到大殿前,景致又自不同:四围寂寂,月光如霰。这又是一个刺激,人的情绪更加兴奋。其次,也是更主要的,是由于金山寺这个特定的地方,古往今来,就是征伐鏖战之处。油然间,作者想起了与京口有关的历代兴亡遗事:王濬楼船,旧垒神鸦,京江怒涛,金山战鼓……当年韩世忠、梁红玉不就是在这里以八千兵勇大败兀术金兵十万吗?因而,作者遂有“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之想。韩蕲王,即南宋爱国将领韩世忠,他孝宗朝时被追封为蕲王。张岱在金山寺演的戏,名目不详,内容是很清楚的,后世京剧中有《战金山》,又叫《黄天荡》,都是取材《宋史》韩世忠本传及《说岳全传》、《双烈记》传奇的。张岱金山夜演的或即《双烈记》传奇的选出,亦未可知。《双烈记》为明人张四维撰,又别题《麒麟记》,凡二十二出,今有《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本。
崇祯二年己巳,是公元1629年,作者赴兖州途经镇江。参读《陶庵梦忆》卷四之《兖州阅武》,中有“辛未三月,余至兖州”的话,可知此行历时不短。辛未为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由此推测,作者大概是在游历访古。金山夜戏演的是武戏,到了兖州又有阅武之举,这隐约透露出作者这一时期对国力不支所感到的忧虑,联系明亡后他对故国的深沉怀念以及“披发入山”,不与满清统治者合作的气节,颇有助于我们了解张岱其人的思想。
张岱为文,似无意于感人,然每每于寻常细事的娓娓道来中,洋溢着深沉的情感,无论欢愉愁苦,都令人心驰神往,抚玩无厌。他特别善于点染,常常是在片言只语中传神入化。此则中写江上景物笔调十分别致:“月光倒囊入水”的“囊”字,“噀天为白”的“噀”字,都是神来之笔,颇耐寻味。特别是写老僧夜起看戏的一段,更令人叹为观止!写得一老僧活脱脱如在目前,一寺僧人便尽在眼底了,是谓一笔作百十笔用也。读张岱文,须特别注目于类似的筋节窍髓,其妙处每每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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