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刘侗
水从玉泉来,三十里至桥下,荇尾靡波,鱼头接流。夹岸高柳,丝丝到水。绿树绀宇,酒旗亭台,广亩小池,荫爽交匝。岁清明,桃李当候,岸草遍矣。
都人踏青高梁桥,舆者则褰,骑者则驰,蹇驱、徒步,既有挈携。至则棚席幕青,毡地藉草,骄妓勤优,和剧争巧。厥有扒竿、觔斗、喇、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
扒竿者,立竿三丈,裸而缘其顶,舒臂按竿,通体空立移时也。受竿以腹,而项手足张,轮转移时也。衔竿,身平横空,如地之伏,手不握,足无垂也。背竿,髁夹之,则合其掌,拜起于空者数也。盖倒身忽下,如飞鸟堕。觔斗者,拳据地,俯而翻,反据,仰翻,翻一再折,至三折也。置圈地上,可指而仆尔,翻则穿一以至乎三,身仅容而圈不动也。叠按焉,去于地七尺,无所据而空翻,从一至三,若旋风之离于地,已则手两圈而舞于空,比卓于地,项膝互挂之,以示其翻空时,身手足尚余闲也。喇者,掐拨数唱,谐杂以诨焉,呜哀如诉也。筒子者,三筒在案,诸物械藏,示以空空,发藏满案,有鸽飞,有猴跃焉。已复藏于空,捷耳,非幻也。解数者,马之解二十有四,弹之解二十有四。马之解,人马并而驰,方驰,忽跃而上,立焉,倒卓焉,鬣悬,跃而左右焉,掷鞭忽下,拾而登焉,镫而腹藏焉,鞦而尾赘焉:观者岌岌,愁将落而践也。弹之解,丸空二三,及其坠而随弹之,叠碎也。置丸童顶,弹之碎矣,童不知也。踵丸,反身弹之,移踵则碎,人见其碎,不见其移也。两人相弹,丸适中,遇而碎,非遇,是俱伤也。烟火者,鱼、鳖、凫、鹥形焉,燃而没且出于溪,屡出则爆,中乃其儿雏。众散,亦没且出,烟焰满溪也。
是日,游人以万计,簇地三四里。浴佛、重午游也,亦如之。
——《帝京景物略》
〔注释〕 褰:撩起(衣襟),形容乘客斜跨轿车车辕时,撩起衣襟,既防衣襟被车轮所污,兼示乘者风度仪态。 蹇:本义为行动迟缓,这里借喻为疲驴。 和剧:和,和谐,协调;剧,迅速,激烈。 喇:今作叨唠。 掐:轻按;拨:挑动。此处指以演奏弦乐器来伴唱。 鞦:拴在马屁股周围的皮带。这里用作动词,指手握此皮带而把身子悬于马尾之上。 鹥(yī):即鸥。此处凫鹥连称,暗用《诗经》“凫鹥在泾”句意。 浴佛:佛教的节日。佛教徒于农历四月八日释迦生日举行浴礼,以水洗佛像,谓之浴佛。重午:即农历五月五日的端午节。
《帝京景物略》是明末刘侗、于奕正合著的一本考实性作品,记载了北京的山川、人物、园林、风俗等,是一部优美的小品文结集。《高梁桥》一文,描写清明佳节都城人倾城出游的风俗,堪称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于咫幅之中的明代《清明上河图》。
清明踏青,以京郊高梁桥为游嬉胜地。此处有水来自玉泉,水藻游鱼,澄澈可见。写藻则用“荇尾靡波”,以动写静,如见水藻在水流冲击下披靡之态。写鱼则用“鱼头接流”,一个“接”字凸显出鱼性喜逆流而游的特点,又暗示鱼群弄波,张口呷呷有声。写树则用“荫爽交匝”,“荫”,描绘出树木的蓊郁;“爽”,写出了树木的参差。而交相掩映于树木中的,则是与绿叶相衬的绀色房屋。生机盎然的沿岸高柳,用“丝丝到水”以见其枝条柔韧漫长;含烟媚态,倾水娇姿,均可想象得之。把一般春日景色,写得如此不落俗套,颇能显示竟陵作家写景特色:喜用短句,以少总多;骈散交错,时见对仗;而用字遣词,均精心锤炼,务期觅到最恰切的词语,因而不避冷僻字词,一以用最少文字,包含最大容量,表现出一种特有境界为指归。
写游人,则写不同阶层人的不同动态:乘者褰之,骑者驰之,蹇者驱之,步者行之;熙熙攘攘,从四面八方涌向高梁桥,等候着那些“骄妓勤优”献演各具特色的高超技艺。
写杂技百戏,宛如丹青妙手,画出一幅幅风俗画来。由于能抓住每一种技艺特点,所以尽管写了六七种技艺,而笔墨绝无一丝雷同。
写扒竿,抓住一个“高”字。不论以手按竿,以腹受竿,以口衔竿,以髁夹竿,莫不在竿顶完成动作。特别是在下竿时,“倒身忽下,如鸟飞堕”,迅捷灵巧,落地无声。
写觔斗,抓住一个“狭”字。圈仅容人,“可指而仆”,艺人于圈中做纵深翻、高空翻,并乘其翻空时,迅取两圈舞于空中,而落地时又挂之于项膝上,从容不迫,好整以暇,令人惊叹。
写喇,抓住一个“诨”字。从其“数唱,谐杂以诨”来看,颇像曲艺中的快板或数来宝。
写筒子,抓住一个“捷”字。三筒空空,霎时变有,倾刻变无,手法之快,目不暇接。
写解数,先介绍马戏,抓住一个“惊”字。马跑如惊,而骑手于骏马飞驰中做了跃立马背、倒立马背、左悬右挂、马上拾鞭、蹬里藏身、空悬马尾等高难动作,技艺精湛,气势雄武。再介绍弹弓,则抓住一个“险”字。置丸童顶,儿童有被击毙之险;置丸踵上,踵骨有粉碎之险;对面互弹,有两败俱伤之险。而艺高人胆大,履险如夷,可与《庄子》书中的庖丁解牛、匠石运斤相媲美了。
最后写焰火,抓住一个“巧”字。焰火之巧,不在外形而在机关。焰火燃之尽则形爆,凫鹥爆而幼雏出,生生不已之情,变生意外之感,同时由一爆而共生。而游人散去之时,正是焰火连爆之际。硝焰满溪,蔚为壮观,把清明之游推向了高潮。
《高梁桥》是一篇记习俗的小文。作者认为闾里习俗,今昔殊异,记载下来,可供采风者深思。今日读来,明代之高梁桥真堪与唐代之曲江,宋代之汴河前后辉映。文中虽无杜子美之讥讽丽人,孟元老之哀思故国,而无信不征,事必实之,是一幅既形象又真实的晚明春游图。
上一篇:《高帽·〔清〕俞樾》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下一篇:《鹗执狐记·〔唐〕李华》原文|译文|注释|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