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华
某尝目异鸟击丰狐于中野:双睛曜宿,六翮垂云,迅犹电驰,厉若霜杀。吻决肝脑,爪剖肾肠。昂藏自雄,倏忽而逝。
问名于耕者。对曰:“此黄金鹗也。何其快哉!”因让之曰:“仁人秉心,哀矜不暇,何乐之有?”曰:“是狐也,为患大矣!震惊我姻族,挠乱我闾里,善逃徐子之卢,不避申孙之矢,皇祇或者以其恶贯盈而以鹗诛之,予非斯禽之快也而谁为?”
悲夫!高位疾偾,厚味腊毒,遵道致盛,或罹诸殃况,假威为孽,能不速祸?在位者当洒濯其心,祓除凶意,恶是务去,福其大来。不然,则有甚于狐之害人,庸狃于鹗之能尔?
——《全唐文》
〔注释〕 丰狐:大狐。 双睛曜宿:两目射光如星曜。 六翮垂云:双翅乘风如云飞。 徐子之卢:先秦传说中的一头猛犬。 申孙之矢:先秦传说中的一种劲箭。 高位疾偾:高处的器物常易倾倒。 厚味腊毒:厚味的食品常含毒质。 祓除凶意:清除恶念。 庸狃于鹗之能尔:难道不怕像丰狐一样遭到猛鹗的击杀?
《鹗执狐记》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的政治寓言。它不但具备一般政治寓言倾向鲜明、语言精警的特点,而且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和箴铭韵味,所以更能引人入胜。
文章首先把一个虚构的然而逼真的惊险场面展现在读者眼前:一头大狐正在田野中旁若无人地走着。突然,一只“双睛曜宿,六翮垂云,迅犹电驰,厉若霜杀”的异鸟从天外疾飞而来,一见大狐便直冲而下,用锋锐的嘴爪抓住它猛啄猛撕,转瞬之间便把它杀得肝脑洞穿,肾肠碎裂,然后非常自豪地昂首四顾,又向天外疾飞而去。
接着,文章又假托耕者之言告诉读者:这只异鸟乃是一种名叫黄金鹗的珍禽,它所击杀的丰狐则是一头罪孽累累、“为患大矣”的恶兽。因此,耕者对黄金鹗除暴锄奸的壮举大加赞赏,而对丰狐的遭凶殒灭则深为庆幸。
最后,作者即事发论,说明怙恶致祸乃必然之理,并提醒类似丰狐的“在位者”从中吸取教训。
《鹗执狐记》的寓意是十分明显的:人民痛恨恶人,恶人也终有恶报。这是寻常的情理,也是永恒的逻辑。作者采用“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文心雕龙·谐隐》)的方法,创造出一幕极富传奇色彩的壮剧,把这个寻常情理表现得异常精彩。开篇对黄金鹗的描写真有化工之妙,其风姿之矫健,动作之迅猛,意态之雄豪,皆跃然纸上,令人为之惊起。中间叙述作者同耕者的对话,亦变化自然,饶有风趣。篇末的议论则兼富哲理和激情,且有似箴铭的严重和高古。全篇尚不足二百字,却写得风骨清峻,情采瑰奇,“藻溢乎辞,辞盈乎气”(《文心雕龙·杂文》),具有强大的感发力。
据独孤及撰《检校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和两《唐书》李华本传记载,李华原是一个赋性刚直,“务去恶如复仇”的人。他在天宝年间出任监察御史时,曾对“所在横猾”的当朝宰相杨国忠的亲戚“劾按不挠”,以此“为权幸所疾”,被免去原官,改授闲职。他还写过一篇借题发挥的《中书政事堂记》,指出为相者如有逆道乱刑、贪赃枉法、擅兴兵革、擅加赋税、弄权窃柄、假公报私等祸国殃民的罪行,就应当“诛之”、“杀之”,并警告在位者不要重蹈历代奸相倾身祸败的覆辙,其用意既与《鹗执狐记》完全相同,所举罪行亦与两《唐书》、《明皇杂录》、《开元天宝遗事》和《资治通鉴》诸书所载杨国忠的恶贯非常相似。《鹗执狐记》又明言“在位者当洒濯其心,祓除凶意”,否则亦将如丰狐之遭诛灭。所有这些,都说明《鹗执狐记》是有感于杨国忠之“假威为孽”而作的。但它的意义却不止于对杨国忠一人的诛伐。古往今来一切凶顽残贼,又何尝不是同《鹗执狐记》中的丰狐一样的恶兽?
上一篇:《高梁桥·〔明〕刘侗》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下一篇:《黄山人小传·〔明〕朱国桢》原文|译文|注释|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