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朱国桢
苏州黄勉之省曾,风流儒雅,卓越罕群。嘉靖十七年当试春官,适田汝成过吴门,与谈西湖之胜。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盘桓累月。勉之自号五岳山人,其自称于人亦曰山人。田尝戏之曰:“子诚山人也。癖耽山水,不顾功名,可谓山兴。瘦骨轻躯,乘危涉险,不烦筇策,上下如飞,可谓山足。目出清辉,便觉醉饱,饭才一溢,饮可旷旬,可谓山腹。谈说形势,穷状奥妙,含腴咀隽,歌咏随之,可谓山仆。备此五者而谓之山人,不亦宜乎!”坐客为之大笑,此虽戏言,然人于五者无一,而漫曰游山,必非真赏。
——《媚幽阁文娱》
朱国桢的这篇《黄山人小传》,处处渲染山人真气,大抵表现了老庄情调浓郁的一派士大夫对真人逸士的追慕之情。溯历史之源而言,它主要沿承了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刘伶的《酒德颂》、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一流的传统,通过田汝成的一番戏言,把黄省曾的“风流儒雅、卓越罕群”的山人形象举托出来了,立即使人联想到“止则操厄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的大人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的五柳先生;或自乐于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的六一居士。所不同的是,除了欧阳修以外,阮籍、刘伶、陶潜诸人的文章,皆是虚拟一人以自况,虽有实际的影迹,而那种“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的浪漫豪情,都是出于想象的虚写,只是寄托了作者的一种高迈襟怀或激远理想而已,而朱国桢的这篇小文,则是在对世间人的实写中,融入了自己“抱琴行吟,弋钓草野”的人生理想,活现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忘”与“游”的老庄精神。这样的理想与精神,与礼法名教自然是扞格不入的了,因此此文与前述的诸文一样,颇有些反对刻板的儒家传统的意味了。
在朱国桢的笔下,黄省曾确是一位高迈超群的风雅之士。本当上京赴试,行装亦已打点停当,不意田汝成此时恰过吴门,“与谈西湖之胜,便辍装不果北上,来游西湖”,仅此一举,便令世人俗夫惊愕不已,足见其卓尔不凡的风采。至于田汝成以山兴、山足、山腹、山仆数者来点出黄省曾的山人气质,更使人如睹宋人李唐的《采薇图卷》、元人盛懋的《秋林高士图轴》、明人仇英的《柳下眠琴图轴》诸画,目前飘然一山翁,逍遥于泉石林壑之间,或偃然醉卧,或凝神睇望,以山岚山气山风山水洗尽尘间铅华粉脂,如此一来,中国的文与中国的画便在老庄的意韵中浑然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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