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南史》:刘凝之为人认所着屐,即予之。此人后得所失屐,送还,不肯复取。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着屐,麟士笑曰:“是卿屐耶?”即予之。邻人后得所失屐,送还之。麟士曰:“非卿屐耶?”笑而受之。此虽小节,然人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苏轼文集》
大约南朝人“着屐”成风,所以“失屐”、“认屐”的事也时有发生。否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刘凝之邻人“失屐”,沈麟士“邻人”也失屐;刘之邻人找他“认屐”,沈之邻人认屐也找到他——事情发生得如此凑巧,仿佛就准备着让后世的苏轼来评论似的!
如果先不看东坡的评论,那么你得承认:刘沈二位在处理邻人“认屐”这件事上,其实都表现了一种世所罕见的高风。邻人失屐而怀疑刘、沈“所着”之屐,则刘、沈即使算不上“偷”,至少也颇有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之嫌——对此关乎“人格”的怀疑,谁能忍受得了?然而二人居然都不以为忤,而且宁肯被误解,也都平心静气地把所着之屐让给了邻人。做到这点已非易事,何况据《南史》记载,刘凝之被认屐之时,还因为脚上的屐太旧,特意从家中找了双新的给邻人;沈麟士则恰在“行路”途中,最后竟“跣(光着脚板)而返”——换了刘、沈,谁又有如此气度?
但东坡却认为,刘凝之的处理,仍有不如沈麟士处。因为沈麟士为人认屐时,能够“笑曰:‘是卿屐耶?’”邻人还屐时,仍能“笑而受之”。刘凝之却不同:被认时既未微笑,送还时干脆就“不肯复取”。差别正有如此之大!
差别其实只在一个“笑”字,东坡为何就如此看重?原来这“笑”与不笑,所表现的情感大不一样。读者试设身处地思量一下:当邻人丢失所爱之屐时,心中能不焦急?而在刘、沈脚上发现“失屐”的时候,能不于欣喜之中,生出某种疑惧之感:万一认错了,岂不惹恼了刘、沈?至于后来的送还错认之屐,更是一大难题:心中既感歉疚,又怕遭到指责,可见是需要鼓起勇气的。对这一切,刘凝之似乎就全未考虑到。来人认屐时,他不言不笑,便使邻人的疑惧之心久悬难下;还屐时一言拒绝,则邻人的歉疚之情也无从消解。所以这处理看似颇豁达,但从情感上说,其实已使邻人深感不安了。而沈麟士的处理就没有这么粗疏了:邻人认屐,他微笑以对,令人感到他确实从内心不计较邻人之鲁莽;还屐时又笑而受之,邻人的歉疚之情,也因此在笑语中消散——如此善于体谅他人之心,不正表现了温暖动人的真诚感情么?
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那么,脸色便就是情感的“晴雨表”了。在人们相处之中,感情冷漠者,脸上往往缺少笑意;脸色铁青的人,心中便一定藏有令人生畏的寒冰;至于奸诈虚伪者的脸上,虽也时有笑色浮动,但那是“肉不笑”的“皮笑”,只能教人厌恶。唯有真诚的笑容,恰似灿烂的阳光,能消除人生的阴霾雾瘴,带给你友邻、主顾、宾客、病人,以温馨的慰藉、体谅和鼓励。苏东坡之感叹于“人”之“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所看重的正是这照耀人生的美好阳光——那发自心灵的真诚笑容呵!不知读者诸君,可也能像沈麟士这样,即使在被误解,或需要体谅他人的时候,也能以坦然、真诚的微笑,给人以宽慰和温暖?
最后需要说明一点:据《南史》记载,刘凝之在为人认屐时其实也是报以热情的笑语的。东坡不写其笑,似乎有点疏忽。好在他的本意,是在阐说为人处世的道理,非必是要故意贬低凝之。笔者猜想:这位热情好施、不慕荣华的南朝高士刘凝之,九泉之下有知,亦会对东坡的这一“疏忽”微笑以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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