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髯公近日作诗否?若不作诗,何以遣此寂寞日子?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大抵世上无难为的事,只胡乱做将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如子髯之才,天下事何不可为?只怕慎重太过,不肯拼着便做。勉之哉!毋负知己相成之意可也。
——《袁宏道集笺校》
〔注释〕 李子髯:子髯名元善,公安人,袁宏道的妻舅和密友,官至惠州府推官。
本篇里跳荡着五六个“寄”字,其义究竟何居?中郎《瓶史》之十《好事》云:“嵇康之锻也,武子(王济,字武子,东晋人,《世说新语注》称其“性爱马”)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北宋画家、书法家米芾的外号)之石也,倪云林(倪瓒,号云林子,元代画家,相传其有“洁癖”)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气者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这一节,虽是距本篇三年后所作,但二者却相互发明,实可作一篇读。嵇康诸人,不就是“古之达人”么?锻铁诸癖,不就是“情有所寄”么?无癖之人的无味可憎,不也正如无寄之人的徒忧不乐么?所以,“寄”只是中郎爱拈弄新鲜字眼,说穿了就是一个“癖”字。“癖”这玩意,世人有之者不少,雅些的癖于琴棋书画,俗些的癖于酒色财气,古怪些的如东晋阮孚之癖屐,乖僻些的如南朝刘邕之癖痂。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以常理揆之,癖之美丑固可据以论人品之高下,癖之有无则似与人品无关。殊不料,到了言论动逾常规的袁中郎笔下,不起眼的癖居然身价暴增起来。你看他把这癖或云寄说得何其非同小可:人若无癖,便足证他是碌碌凡夫,可憎可厌,须有了寄,才是达人高士,可敬可慕;人若不嗜于癖,便是白活了一场,是地狱里鬼,须沉溺于所寄,才算不同凡响,是天界上仙。照此说来,癖或云寄,倒成了衡量人品——不,毋宁说是衡量人生价值——的唯一天平,身价岂不是骤然百倍了么?
癖或云寄既要紧到这步田地,那么其内容又究竟何居?中郎举的例子将令你顿开茅塞。先看“癖”例,嵇康的锻铁之癖,谁都知道其中所寄的“磊傀俊逸之气”,就是“非汤武而薄周孔”,其余癖马癖茶、癖石癖洁,虽不公然同礼法作对头,要之亦于礼法无益。再看“寄”例,那就更了不得了。弈,三国时韦昭先生早就痛陈过其弊端种种,曰“妨日废业,终无补益”,曰“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曰“廉耻之意驰,而忿戾之色发”,玩物丧志,莫此为甚。且弈“伎非六艺,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博弈论》),也绝不是欲为朝廷柱石的有志之士所宜从事的。色,那是万恶之首,不消说的。技,那是“士农工商”“四民”里“百工”营生的勾当,士君子若涉足了,岂不有辱斯文?文……那也得看何等样的。若是如韩文公那般为载道而文,则其头童齿豁“癖”之不倦,自然是极可嘉可许的。但中郎却并不作如是想。你看他“勉”李子髯作诗,不教他深味乎风人之旨,学着点温柔敦厚,却说世上无难事(然则做诗自也不难),只胡乱做去即可成功(言下之意做诗也无须讲究用功),便可知他心目中的“文”,乃是《小修诗叙》里提及的《擘破玉》、《打草竿》一类芜秽不堪入耳的俚曲俗词。士君子癖上这类“文”,还能替圣天子鼓吹休明,还能成为粹然纯儒么?八个例子看完,不是小道,就是邪魔外道,无一乃名教内自有之乐地;而中郎还将这些“寄”、“癖”高高捧起,直当作免堕地狱的护身符、身登天堂的青云梯,则其蔑弃名教的心迹,还须笔者再赘作说明么?
标举“寄”的目的是教人离经叛道,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了吧?然而,一则堂堂皇皇地教人离经叛道,在那个时代到底还不成;二则正正经经地布道说法,也不合游戏笔墨的袁中郎的脾性。所以文中说道:“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把“寄”的目的说成教人行“乐”,这正是中郎的尤为可恶之处。人孰不愿活得快乐?既然要快乐就必先取道于“寄”,则人孰敢不“寄”?若中郎的话真个儿人人都信服了,大伙儿你也去“寄”,我也去“寄”,则学宫里自然传不出诵《诗》讲《礼》之声,庙堂上自然听不到尊圣宗经之论,礼崩乐坏的日子还会远么?在中郎或许只是以“寄”行乐而已,然其流毒所及,却是叫人心甘情愿地离开名教正道,被“乐”字牵着诱着走上邪道。中郎真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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