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祁彪佳
寓山之胜,不能以寓山收,盖缘身在山中也。子瞻于匡庐道之矣。此亭不暱于山,故能尽有山,几叠楼台,嵌入苍崖翠壁。时有云气往来缥缈,掖层霄而上。仰面贪看,恍然置身天际,若并不知有亭也。倏然回目,乃在一水中激石穿林,泠泠传响,非但可以乐饥,且涤十年尘土肠胃。夫置屿于池,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然。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
——《祁彪佳集》
〔注释〕 暱(nì):同昵,亲近之义。这里指挨近,靠拢。 掖(yè):挽扶,挟持。
苏轼的《题西林壁》诗,以其特殊韵味为人们所熟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欣赏距离问题。缘何身在山中就不识山的面目了呢?很显然,是因为失却了整体感,叶障目而不见山也。会欣赏画的人,总是要站开一定的距离,眯起眼睛。特别是幅面大的画,站近了看除了色块或墨团还有什么呢?正是因为这个道理,祁彪佳才说“寓山之胜,不能以寓山收”。李渔说:构造园林,须“自出手眼,创为新异”(《闲情偶寄·居室部》)。又言“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精神已见乎此矣,奚俟察言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哉”!这话大有见地。祁彪佳自是高人,其精神于寓山园林中无处不在。名亭为“妙赏”,居亭必可赏心悦目,得见妙景。亭不傍山,正为观山色;亭依苍崖翠壁之上,则可四面来风,八方凭眺,更可置身于烟云缭绕之中,无异于仙山琼阁。倘若于亭中仰面,人如遨游天宇,乘雾驭风,几不觉身在亭间矣。蓦然回首,又见飞瀑湍流,湿气袭人,不但可忘饥渴,且能涤荡俗肠尘埃,濯人庸肌卑骨,使人气格变得高洁。经一番山水洗涤,幽韵陶冶,是否就能成了逸人高士,一时说不清楚,旷然超迈,脱尽尘冗似无可怀疑。大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鲁迅先生才认为晚明小品“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吧!
祁彪佳以为他的寓山“众妙都焉”,又以高士逸人自诩,恰正隐约透出一股辛酸。南归构园,含辛茹苦,志不让愚公,何也?无非为求暂时的解脱,不愿与腐败政治同流合污,他差不多是要把什么(愧?悔?)都彻底抛在脑后,劳役伤神,独处其苦,以乏其筋骨之劳而甩去一腔烦闷积怨。他在丙子岁(1636)日记中多次写到在寓山“垒石成峰”,他亲自指点匠工,有时也自己动手。甚至慨叹“予真愚公也”。一旦园成,看到自己的心血成了美景奇观,娱悦之情自然溢于言表。细绎此中彪佳心态意绪,不难见其芒角四射,亦不难见其惨淡经营中之苦涩。当然,投身于艺术创造中仿佛是可以忘忧的,亭之告峻之时,登亭妙赏也的确是赏心乐事,“仰面贪看”天上也好,“倏然回目”人间也罢,他从不曾放弃济世救民之想。果然,在国破家亡之时,他决不苟且,以死报国了。可见他在为官时“亟思散发投簪,以为快心娱志莫过山水园林”(《祁忠敏公日记·闲林适笔引》),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寄托,其“卜筑之兴”亦只是遣怀散闷。而构园布景中隐约透出的主人精神恰是我们要细细品味的。犹如东坡的“何似在人间”词意,祁彪佳亦留恋人间,“倏然回目”反映的正是他内心深刻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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