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刘元卿
齐奄家畜一猫,自奇之,号于人曰“虎猫”。客说之曰:“虎诚猛,不如龙之神也,请更名曰‘龙猫’。”又客说之曰:“龙固神于虎也,龙升天,须浮云,云其尚于龙乎?不如名曰‘云’。”又客说之曰:“云霭蔽天,风倏散之,云故不敌风也,请更名曰‘风’。”又客说之曰:“大风飙起,维屏以墙,斯足蔽矣,风其如墙何!名之曰‘墙猫’可。”又客说之曰:“维墙虽固,维鼠穴之,墙斯圮矣。墙又如鼠何!即名曰‘鼠猫’可也。”
东里丈人嗤之曰:“噫嘻!捕鼠者故猫也,猫即猫耳,胡为自失本真哉?”
——《贤弈编》
〔注释〕 猫号:指猫的别号。 神:变化神奇。 尚:超出。 云霭:云气。 倏(shū):忽然。 飙(biāo)起:如狂风暴起。 维屏以墙:墙可对风起屏蔽作用。 圮(pǐ):坍塌。 东里丈人:作者虚拟的人物。嗤之:讥笑。
先秦哲学家们很重视名实之辨,而社会的剧变自然会引起名实的分离。最初,哲学家们还强调名实相符,后来由于“实”发展变化太快,一些思想家无力改变“实”而又不愿意屈从于“实”,于是强把新“实”加以旧“名”,以安慰自己的心灵,求得精神上的胜利。改“名”容易,改“实”难,用变换名称的方法以替代实际的努力,可以节省许多气力,同样也可以弥补心灵的缺憾。不仅如此,给对自己有利的、但不甚光彩的事物披以美名,既有虚名,又得实利,何乐而不为。因此,鲁迅说:中国古书有许多是教人“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的(《十四年的读经》)。
这一篇笑话,正是批评人们怎样为了讨得主子的欢心,用些虚夸不实之词以美化平淡无奇之物的。“主子”名为“齐奄”,这个命名,恐怕是有深意的。先秦齐国学风夸诞,富于玄想,故把这位多妄想的人命之姓“齐”。“奄”可能是影射“阉人”(宦官)。明代很长时期内宦官权倾朝野,故谀之者众。齐奄养了一只猫,自以为“奇”,于是“号于人”曰“虎猫”。这位有权者有意自夸于人,自然帮闲者纷至沓来。他们为了讨得主子的欢心,察言观色,搜索枯肠,拼命抬高这只猫的身价。谁料五个客人层层加码的结果,竟是以“鼠猫”来命名。阿谀者的目的原在于抬高猫的身价,可是转了一圈之后却弄巧成拙帮了倒忙。这真是始料未及,出了齐奄和众帮闲者的丑。然而,这种结局是与齐奄图虚名的心理和帮闲者们胡吹乱捧的作风密切相关的。他们总认为给猫加一个美名,它就起了实质性的变化,就使得猫变得如虎似龙了,实际上他们是一群名词崇拜症患者。东里丈人嗤笑他们这样做的结果使猫失去了“本真”,其实,这些人之所以费尽心机,在名词上下功夫,就是要失其“本真”。
举一个与明代宦官有关的例子,以见一斑。“监生陆万龄至,谓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党人。宜建祠国学,与先圣并尊,并以忠贤文配启圣公祠。司业朱之俊辄为举行。”(赵翼《廿二史剳记》)这位太学生上书把太监魏忠贤与孔子并尊,把魏忠贤令人拼凑的《要典》比之于《春秋》,把他诛杀东林党人比作诛少正卯。主持者总认为有了美名就可以失去其丑恶的“本真”,就可以得到千秋万世的认可。当时魏忠贤生祠与孔庙一样,几遍天下,可是现在还存留吗?“美名”早已随着他的倒台而消失,符合其“本真”的恶名却永远地流传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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