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著人。年年端午,京城女士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备极形致。
——《陶庵梦忆》
〔注释〕 钟伯敬:即“竟陵派”代表作家钟惺(1574—1624),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曾任工部主事、南京礼部郎中,后擢为福建提学佥事,有《隐秀轩集》。
南京的秦淮河,是明清时期冶游佳地,读《板桥杂记》以及《桃花扇》,均可略见那里的笙歌旖旎、闹热非凡。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有云:“秦淮古佳丽地,自六朝以来,青溪笛步间,类多韵事。洎乎前明,轻烟淡粉,灯火楼台,号称极盛。迨申酉之交,一片欢场,化为瓦砾,每览《板桥前记》,美人黄土,名士青山,良可慨已!”描写秦淮河的诗词歌赋、野史稗官,称得上是汗牛充栋,不可数记。张岱此篇,选取旧院夏夜以及端午灯会等数景,类似速写画,而非《清明上河图》那样的长卷细描,感受独特,别饶一番情味。
黄裳先生说:“张岱是秦淮河上的常客,他对这种生活是非常熟悉的。但也只有他在热闹中能看出冷静,喧笑中发现眼泪。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敏锐的眼睛。”(《绝代的散文家张宗子》)你看他写曲中女子浴罢的一段,一个“杂”字,写出了人之众多,也勾出了妓女们慵懒娇娆的神态。“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以弥漫着的袭人花香衬托儿女们之妖冶,人非众何能构成香风四起!古人有以为茉莉虽香,品却低下的说法,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故往往将其与狎邪游冶联系在一起。至于“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著人”诸句,乃是经心点染之处,一句一个姿态,有如一幅幅仕女图。这写法与《王月生》自是不同,一在写众相,一在写个性;一着意于气氛渲染,一用力于心态刻画。个中消息,是不难悟到的。
写端午看灯船,亦以场面气氛胜。余澹心《板桥杂记》云:“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客称既醉,主曰未归,游楫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为胜。”可见观灯必是“女士填溢”,闹热中须伴狭邪艳冶。《板桥杂记》写秦淮水上灯船是:“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两相印读,庶几可见秦淮灯船之胜。张、余二子皆处易代之时,其对前尘昔梦的留恋、追怀之情也是相通的。因是怀旧,寻梦,故有一种迷茫的距离感,张岱此文中的描写尤使人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和忧伤。“曲倦灯残,星星自散”的描写带着强烈的主观意绪,它不禁使人联想起《桃花扇》中孔尚任所说的“灯炧酒阑,唏嘘而散”(《桃花扇本末》)的话,甚至联想到《红楼梦》中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时所说的“盛宴必散”,其中的感伤意绪是相当浓厚的。这种由闹热转而为冷寂,也形成了一种显明的对照,前文的“水火激射”、“声光凌乱”何其热烈,因了“曲倦灯残,星星自散”,那前面的铺排渲染便显得倍加强烈,这正是张岱的高明之处。短短一篇不足三百字的小品中竟能如此灵转自如,腾挪再三,愈见作者笔笔不闲,文心灵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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