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黄百家
翁祖石先生有诗集曰《后苇碧轩》,家大人既删定而序之,命某持以授先生。某走谒,一揖外未暇问无恙,先生执某手曰:“吾以诗集求若翁先生删而序者数矣,子盍为我言之。”某谨出所序对曰:“已就矣。”先生惊喜踊跃,急索眼镜架其鼻,瞪目伸纸,拍案朗诵者数四,曰:“我其不泯乎!”
犹忆某六七岁时,从先生受句读于西园。是时先生年虽五十余,患齿疾,鬓半白,两耳重闻,日呻吟而为诗,诗稿已数帙矣。离去二十年,妻死子夭,孑然一身,穷老无依,行年八十,僦他人半宇,喃喃犹课三四儿童以活。嗟乎!天下之老且穷者,孰有如先生哉!向使先生目不识丁,不能为诗,或为农夫,或居百工之一,未必不槿篱茅舍如乡村郊鄙之累累者,得安享以终天年。今其老苦至此,诗虽工矣,亦复何用!若是乎诗之为祸于先生甚烈也。吾意先生思其壮时,追悔无及,必且懊恼愤懑,痛仇而深绝之。乃犹如此,岂真后世区区渺茫之名足以易吾生前切肤之困苦而不惜也。先生曰:“岂其然,岂其然。子亦为是言耶?古语虽云‘诗能穷人’,然兵戈以来,天下之不能为诗而穷者何限,岂皆章惇之故欤!吾之老而穷,命也,幸而有诗足以慰我。我于数日前见积雪初晴,千峰如画,得新诗数首。将以自后所作为另一稿,待其成帙,复烦若翁先生删之。子亦学为古文辞,可为先序此一段乎?”固辞不获,书此以附于后。
——《学箕初稿》
〔注释〕 家大人:作者称其父黄宗羲。宗羲所作序见《南雷文案》卷一。 句读(dòu):即句和逗。古人读书,于断句处标示者谓之“句”,语未断而稍作停顿者谓之“读”。幼童入学,塾师初以经书令学童点出“句读”,以便诵读。 章惇:北宋哲宗时宰相。据曾季狸《艇斋诗话》记载:苏轼被贬居惠州,作《纵笔》诗云:“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诗传至京师,章惇笑道:苏轼还这般快活吗?于是把他再远贬到儋州。翁祖石的意思是:许多并不作诗的人,也遭到穷厄,难道也是章惇辈为难他们么?
宋代四灵派诗人之一的翁卷,著有《苇碧轩诗集》,翁祖石既仰慕其诗,又属同宗,因此给自己的诗集取名为《后苇碧轩诗稿》,这也是古代文人常有的例子。然而翁祖石所宗尚的并不高,且从黄宗羲所作《后苇碧轩诗序》的介绍来看,祖石的诗其实是不怎样高明的。虽然如此,他却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总期望着那一帙越来越厚的诗稿能使自己“不泯”。他对做诗确乎到了迷恋的地步。在宋代,也有过一位和他相似的人物。据楼钥《攻媿集·跋戴式之诗卷》说:“唐人以诗名家者众,近时文人多而诗人少。文犹可以发身,诗虽甚工,反为屠龙之技,故好之者寡。黄岩戴君栋,字敏才,独能以诗自适,终穷而不悔。号东皋叟,不肯作举子业。且死,一子方在襁褓中,语亲友曰:‘吾之病,病矣,而子甚幼,诗遂无传乎!’为之太息,语不及他……”他至死还念念于诗之传与不传,其他事情却一概不提,其痴迷于诗的程度,与翁祖石难分伯仲了。
这位翁老夫子着实可怜:“妻死子夭,孑然一身,穷老无依,行年八十,僦他人半宇,喃喃犹课三四儿童以活。”即便到了这等地步,他还是舍不得不做诗。比较起来,宋代的戴栋比他稍为幸运一点,因为他的儿子戴复古被父亲这种精神所感发,笃意为诗,终于成了江湖派中有名的诗人。
本文虽是题跋,却又是篇极精彩的记叙文。首段叙写翁祖石望人作序的急切心情,“先生惊喜踊跃”以下四句,把这种急切心情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中间一段细述翁氏困厄的一生,而以“喃喃犹课三四儿童以活”一句,总括以上,穷老困苦之状可见。接下来用一段沉痛的议论作过渡,以引出对翁祖石更深一步的描写。末段自“先生曰”以下,用翁祖石的话与作者的议论相对照,益发显出此老对诗歌的痴绝入迷。纵观全文,作者对这位不幸的老塾师并无鄙夷之意,笔调是充满感叹和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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