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笔若适士大夫意,则工书人不能用;若便于工书者,则虽士大夫亦罕售矣。屠龙不如履豨,岂独笔哉!君谟所谓“艺亦工而人益困”,非虚语也。吴政已亡,其子说颇得家法。
——《东坡全集》
〔注释〕 君谟:蔡襄,北宋大书法家。
不是会写字的都能成为“书法家”,也不是一个书法家随便抓住什么笔都能写出好字。苏东坡是大诗人、大画家,又是大书法家,他对笔特有研究,他使用的宣城诸葛笔或鼠须笔,对他成功的书法艺术建立了殊勋。当然,再好的笔也不可能帮助平庸之徒灵感乍涌,技艺陡增,使用、驾驭这种笔是需要特殊本领的。一位文艺评论家评到中国书法时说:“中国批评家欣赏书法并不注重静态的比例和调和,而是暗中追溯艺术家从第一笔到末一笔的动作,如此看完全篇,仿佛观赏纸上的舞蹈。因此这种抽象画的门径和西方的抽象画不同。其基本的理论是美感即动感,这种基本的韵律观日后变成国画的主要原则。”(林语堂《苏东坡传》)比如苏东坡的《覆盆子帖》,真有“一舞剑器动四方”之神妙。寥寥六行四十四字,风韵异常,仪态万千。有人形容他“抽毫出入,提按顿挫,自在得很”,他的“剑器”就是手中的笔!人们简直可以感受到笔端的飞舞气势,弹跳纸上,一气呵成,有的字飘起一缕游丝,有的字则扬起意趣无穷的末笔,潇洒自若,存乎一心。如果没有一支得心应手的笔,哪能倾泻出诗人风云滚动的心潮和节奏!这种“便于工书”的笔,也只有工书人才珍爱它,至于一般“士大夫”不会用它,也用不上它,理所当然。
一句“屠龙不如履豨,岂独笔哉”,跳出了就笔谈笔的狭隘范围,把问题引向广阔无垠的天地。它指出“屠龙”这一绝艺的崇高及其不幸。正如科学门类中的尖端科学,比之攻研应用科学,实在需要多花成倍的心血和精力,而成果的显示机会却又相对地少。这又是它的不幸。龙不常见而猪常有,杀猪的机会当然比屠龙多。可是,一旦龙终于出现,杀猪的屠户徒呼奈何,无所用其技,这时只有屠龙勇士才能大显身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社会才会给屠龙者以肯定的充分的评价。
怀才不遇,黄钟毁弃,“屠龙不如履豨”,“艺亦工而人益困”,在对待人才问题存在短视和轻视的情况下,如此社会现象和历史现象不会绝迹。能不能从全局和战略眼光发掘人才、培养人才?是历代从政者是否有所作为的试金石。但对有志“屠龙”者来说,不仅需要学习那股“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的苦劲、韧劲,而且要具有学成后“无所用其巧”的耐心和自信力。古往今来,无数事实告诉人们:一方面有成千上万身怀绝技的能人赍志以殁;而一方面还是有不怕挫折、不怕冷落,对事业付以倾心热爱、九死不悔的人在继续探索人们所没有走过的新路。
后者生不逢辰,备受折磨,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是可惋惜的。但人民是公道的,即便是身后若干年,也永远记着他“屠龙”的功绩。苏东坡留下的作品及其风格永垂不朽,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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