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吴从先
大凡读短册恨其易竭,读累牍苦于难竟,读贬激则发欲上冲,读轩快则唾壶尽碎,读滂沛而襟拨,读幽愤而心悲,读虚无之渺论而谲诞生,读拘儒之腐臭而谷神死,读遁照者欲尽相以穷神,读岨峿者期妥贴以惬志,读阙文而思补,读朦胧而思参,读寂寞者非燥吻不开,读奇藻者非清华则靡。故每读一册,必配以他部,用以节其枯偏之情,调悲喜愤快,而各归于适,不致辍卷而叹,掩卷而笑,则配之说也。
——《小窗自纪》
〔注释〕 谷神:指人虚怀深藏之精神。 岨峿:不相当,抵触。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书本也是如此。有所长则必有所短,无所短就无所谓长,所谓风格本是某一方面的独特表现。看一部书指望满足所有的要求,不存留一点缺憾,就仿佛要一个人在任何领域都拔尖,无所不能一样,这本身就是不现实的。可惜生活中有一些人对人、对书本就采取这种态度,求全责备,好像屈赋幽愤而不能自节,《史记》泄恨而贬损当世,都是一种罪过。作者在这里提出了一个相当巧妙的方法,即“每读一册必配以他部,用以节其枯偏之情,调悲喜愤快,而各归于适”。这就是说把两种风格情调相对的作品合在一起阅读,防止陷入书境而难以自拔。比如读幽愤的同时也读一些轻快的,读拘儒的同时也读一些飘逸的,读亢奋激昂的同时读一些舒缓、宁静的,读虚无飘渺的同时也读一些实实在在的。这样就可以互相补充,不至于过分枯偏了。实际上这是要读者与书本保持一定的距离,别靠得太近。太近了,不仅要接受书本有益的一面,也往往接受了书本偏激的一面。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与偏好,不会与所有的书籍都紧靠在一起的。性情开朗的不会因读书而抑郁忧愁,娴雅爱静的不会因读书而挥臂狂呼。书和人一样也有一个知音的问题,真正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是那些与自己性情相近的书籍,所谓读骚而空山悲号,读赋而纵水狂呼,倘无类似经历与体验,哪里来的这番挚情?书也如酒,可以发兴,它不过将你心中的某种情绪加以扩张、加以强化而已。譬如一人身遭贬斥,心怀郁闷,读骚便顿觉天地惨变,日月无光;一人志向远大,不甘寂寞,读轩快则不免击碎唾壶,慷慨奋袂。与书本保持距离,说到底是与自己保持距离。还有另外一种读书者,他站在生活之外,完全脱离社会目标的追求,他是一个观照者,不是参与者。他看书就像看生活,并不带任何的主观意向,虽也能随书中的情绪变化起伏,但仅仅是一种欣赏,而不是全身心的投入,犹如看戏。作者就是这样一种读书者,各种书籍对他来说都有诱惑力,但都不会导致他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渊,他其实没有偏枯的危险。如果说有的话,那是担心读某一类书过多,伤了雅趣。然而这种雅趣大凡在作者那个时代也是生活逼出来的,是不得已的消遣。其实轻松和闲适本身也是一种偏枯,因为生活这本书他只读了一半。人生假使也如他所设计的读书一样,能兼多种体验于一炉,既奋发进取,也优游惬志,那就真正没有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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