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怀楚比丘示我若逵所书二经。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字为几画,其数无量。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如海上沙,是谁磋磨,自然匀平,无有粗细?如空中雨,是谁挥洒,自然萧散,无有疏密?咨尔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门,于刹那顷,转八十藏,无有忘失,一句一偈。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元祐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苏轼文集》
〔注释〕 怀楚:和尚之名。比丘,和尚。 偈:佛经中的颂词,一偈四句。 藏:佛教经典之总称。
“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层层铺展的奇妙行文,带着今天的读者,走进了九百余年前若逵所书的恢宏经书。
在“如海上沙”、“如空中雨”的神奇境界中,你终于被那字画“无量”,却笔笔“匀平”、字字“萧散”的书写艺术震撼了——正如它当年曾深深震撼了苏轼一样!
若逵和尚何以能创造如许奇迹?东坡的回答只四个字:“以忘我故。”
“忘我”,就是“一念”,就是神志的最高度集中。当全身心都投入了对象的研探和创造之中,哪还有周围世界的存在?哪还能念及自我?
阿基米德在澡堂洗浴,脑中还思索着物理课题,终于从水溢澡盆的现象之中,悟出了伟大的“浮力定律”。当他狂喜地奔到街上,大声喊叫着“我发现了”时,全身上下竟一丝不挂——这正是对“忘我”境界的绝妙写照!
你也许会说:“忘我”,不就靠“刹那顷”的“灵感”?可惜你“忘”记了,“灵感”,包括一切灵思妙想的获得,都来自经久不舍的苦思、苦练。
《庄子·达生》中,记载一位驼背老人以竿粘蝉简直就如用手拾物。问他何以如此精妙?老人说:他每逢五六月间,总要苦练竿上“累丸”的技巧。练到“累五丸”而“不坠”,手便不再有丝毫颤抖。捕蝉时能身如“株枸”、臂如“槁枝”,达到“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蝉)翼之知”。如此,“何为而不得”!——捕蝉而能进此“忘我”之境,不正是常日苦练之故?
若逵和尚的书写,亦正如此。抄写两大部经书,字画“无量”,而竟能“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之差。你请想象一下吧,这凝神专注的挥写,曾伴着他度过多少冷月孤灯的长夜,付出过他何其巨量的心血!
倘若纯从实用价值着眼,则经书的抄写,无非为供诵读而已,又何须计较那笔画字行之“平等若一”?
若逵和尚却不这么看。在这位虔诚而充满热忱的佛教徒眼中,这事业简直高于生命!又何可有丝毫的苟且?那一笔一画,都表现着他对佛门经典的无上信仰和热爱呵!
正是这种无上的信仰和热忱,当年曾激励着无数僧徒,代代相继,开凿和创造了震惊世界的敦煌“莫高窟壁画”;而今又推动着若逵和尚,度过漫漫长夜,“忘我”地书写出字画无量、“匀平”、“萧散”的两大部经书。
唯信仰和热忱,能激发人们不避崎岖、劳苦跋涉的毅力;唯经久不舍的毅力,能引导人们进入“忘我”创造的最高境界——这就是东坡“以忘我故”四字中所包蕴的丰富内涵!
倘若与此相反,事事只考虑“我”之利害,让无穷“得失”之情翻沸胸间,神志既不能专注,又怎能企求“忘我”境界的实现?所以,东坡陡然回笔曰:“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
你当然还可再推进一层:“而况比书写经文更壮奇、更宏丽的世间伟业之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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