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世说新语》
你若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本文对月景的探讨,便可发现“天月明净”、“微云点缀”这两种境界,其实都是很美妙的。
太傅司马道子所叹的境界,大约正值“气霁”“云敛”的风华晴爽之夜。在碧蓝如染的夜空,悬一轮“升清质之悠悠,降澄晖之霭霭”的皓月,那“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谢庄《月赋》)的景象,能不在刹那间带给你一种映彻身心的澄净和光明?其佳处正在于“都无纤翳”,故以空明、光洁胜。
谢景重所爱的境界,则要在素月之旁,留几许云彩缭绕。这云自然须淡而细微,浓了、多了便不好。再有清风徐来,便呈现映漾、流动之态——那将令你生出“云驶影疑流”(萧纶《咏新月》)、“瀁瀁逐漪涟”(刘孝绰《望月诗》)的缥缈之感!其妙处恰因有“微云点缀”,而以妩媚、轻灵胜。
两种境界既然都美,司马道子又为何要嘲戏谢景重“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呢?
原来,司马道子之叹天月,乃在这“天月明净”之景,触发了他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夜月在天,倘无纤云蔽翳(遮),便能一片明净、辉光千里。那么人之于世呢,倘若能摒弃尘欲、俗务,使心镜毫无蔽翳,不也可明净如月、烛照一世而流辉千载吗?可惜的是,人们的一生,缠绕在心胸的尘杂实在太多:利禄功名、声色玩好、子女产业——此念未去,彼念又生,神憔思悴,心镜尘积。如此人生岂不烦恼,又哪有“天月明净”之美?在这样的心境下“斋中夜坐”,忽然仰见那“都无纤翳”的天月美境,自然要感慨系之、“叹以为佳”了。这叹息表明:他对那种空明、光洁的理想境界,似乎颇有一种神往之情。
至于谢景重,却全不了解司马道子感叹的内涵,以为那纯是对天月之佳的赞美,便傻乎乎地提出了“不如微云点缀”的看法——从象征意义说,这“微云”在太傅眼中,恰正是俗欲“不净”的表现,怎可让它“滓秽”了天月!谢景重未悟其意而妄为论评,难怪要遭到太傅的戏嘲了。
读这篇文字,如果不去追究此中人物的生平行事,就可以得出颇美好的结论:这类晋代达官显宦,似乎都“风神潇洒、不滞于物”,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美的人生。但一查史籍,你便发现:司马道子竟是一个“整天昏醉的酒徒”,而且是“引用一批奸人作爪牙,合力排斥谢安”的野心勃勃者。到了“政归司马道子”父子以后,帝室兄弟之间,甚至在他与儿子之间,都展开了激烈的权力之争!可见这位太傅,与被《世说新语》赞为“轩轩如朝霞举”的会稽王等辈一样,实在并无“优美自由的心灵”或“人格美”。他心中,其实远比谢景重“不净”得多。
除了少数杰出人物,魏晋名士中,有许多像司马道子这样“风神潇洒”而行事龌龊者:事情就是这样地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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