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盈科
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乃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仍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即见在者,且属于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
——《雪涛小说》
〔注释〕 夜:司夜,指鸡。语出《庄子·齐物论》:长梧子曰:“……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时夜”即司夜。 恒人:常人。 伏鸡:孵卵之鸡。 易:交换。 牸(zì):母牛。 责:同债。举责:放债。 质:对质,对簿。 泊然无嗜:心境淡泊而无嗜欲。 颓然无起:颓唐放浪而不起竞利之心。 见在者:现实所存在的。
“妄心”是指非分的妄想之心。妄心严重者则是一种精神病患者,即妄想症患者。文中“市人”的贪心,妻子的妒心,作者认为都是“妄心”。表面上看,他们的妄想并不严重,特别是“市人”的贪心,粗略一看甚至算不上妄心。他的10年发家计划是有步骤的,而且每个步骤之间都有一定的逻辑次序和精确的计算,不仅当事者不觉得可笑,就是读者也似乎感到有些道理。如果事仅至“半千金可得也”而止,那么“市人”的发家计划,也许不仅不被人视为笑话,而且会被一些不明事理之人看成是白手起家的“致富模范”呢!可是当“市人”得意扬扬地谈到发家后要“市僮仆,买小妻”、其妻“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时,“市人”的发家理想即被击碎,读者也因之而哑然失笑,并感到“市人”的愚蠢和“突然发现自己的优越”,同时指摘其发家计划都建筑在空想的基础上。的确,如果仔细推敲“市人”发家计划,即可发现其每个步骤都缺少物质条件的保证。例如养鸡、养牛都需要饲料粮食和屋舍,这些“朝不谋夕”的“市人”都具备吗?另外饲养业和放债都有很大的风险,“市人”对这些有足够的估计吗?他想的只是无条件的一面和顺利的一面,这种思维趋势反映了人性中的趋利性一面。正如一位心理学家所说:人们买彩票中彩的概率与交通事故的概率几乎一样大小,可是买彩票者大多认为自己会中彩,而上大街的人们很少想到自己可能是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因此,我们在嘲笑“市人”的同时也应该想到俄国喜剧大师果戈理的名言:“笑你们自己吧!”
至于作者为了纠正妄心,把现实看成幻象主张“泊然无嗜,颓然无起”,杜绝一切欲望。这是消极思想。如果人人都这样,社会则不能进步,人们的生活也不能改善。重要的是要把对未来的理想建筑在科学的规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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