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铎《恶饯》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枝江卢生,[1]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马,[2]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3]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4]吾为若辈计之。”袒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5]树上枣簌簌堕地。众奇之。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卢哂之。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悴死矣!”卢疑其妄。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6]宛若千年枯木。卢大骇。髯者曰: “孺子亦属可教。[7]”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8]”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9]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于是夕,即成嘉礼。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裤,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
居半载,见髯者形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返,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10]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卢以己意禀诸老妪。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当祖饯。[11]”卢喜,述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卢大窘。女曰:“妾筹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对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曰:“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 [12]”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13]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14]盖银样镴枪头耳。[15]佯呼曰:“儿郎太跋扈,[16]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女极生平伎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女长跪请罪。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惟女之生母,孑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17]年八十而终。有遗书女,女偕卢迹至尼庵,见床头横禅杖一枝,犹是昔年枪杆也。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18]然后同反。
【注释】 [1]枝江:今湖北省枝江县。 [2]狄道:州名,在今甘肃省临洮一带。州司马:唐代州郡的佐官,明清专指州同知。[3]擢(zhuo):提升。 [4]纡:笨拙。 [5]蓬植:直立之蒿草。
[6]树本:树干。 [7]孺子:小孩子。 [8]遑:闲暇;有空。[9]萍梗:浮萍与断梗随风飘荡,比喻行踪无定。 [10]火焚玉石:即玉石俱焚,谓好人坏人一齐遭殃。 [11]祖饯:设宴送行。祖,古人出行时祭祀路神。 [12]脍(kuai):细切鱼肉。此处指银刀细切。 [13]娇客:指女婿。 [14]砉(xu)然:皮骨相离的声音[15]银样镴枪头:表面像银其实是焊锡做的枪头,比喻中看不中用镴,铅锡合金,质软。[16]跋扈:专横暴戾。 [17]祝发:剃去头发。祝,断。 [18]庐墓:在墓旁修庐守孝。庐,简陋的房屋。
【译文】 卢生是枝江人。他有个本家哥哥在狄道作州司马,就前去依靠。到了那儿一打听,他哥哥在两个月以前就已经提升镇西太守而离开了此地。他的路费都用完了,只好流落在沙尼的驿舍里。幸亏小时候练习过武术,就暂以教授拳棒为生。驿舍前有两株枣树,粗有一抱。当时正是枣熟季节,每天都有上百个人前来打枣。卢生看见后就笑着说:“用带钩的木棍打枣,不是太笨拙了吗?我为你们想个办法!”说着,他脱掉上衣,走到左边的枣树底下,抱着树干摇晃。只见枣树柔软得好像蒿草,树上的枣簌簌落地。众人十分惊奇。旁边有个满腮胡须的老人笑着说:“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说着,他也脱掉上衣,走到右边的大树底下,用两只手对抱树干,而枝叶纹丝不动。卢生很得意,一个劲地嘲笑他。胡子老人说:“你练的是外功,我练的是内功,这棵树一旦经过我的手,很快就会枯死!”卢生怀疑他是在胡言乱语。不长时间,那棵枣树果然树叶发黄,树枝脱节,纷纷带着枣落到了地上,而树干僵立,好像千年的枯木。卢生不禁大吃一惊。胡须老人说:“小孩子还算可以教育。”就问了问他的家世,并问他结婚了没有。卢生说:“我很穷,一年有大半年要靠别人接济,没有能力娶妻。”胡子老人说:“我有个女儿,和你很相配,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娶她?”卢生说:“我孤身一人,漂泊不定,能够得到您老的庇护,自然是非常愿意的。”胡子老人很高兴,就带着他一同回家。他把女儿打扮了一番,让她出来和卢生见面,当天晚上就举行了婚礼。第二天,卢生拜见了妻子的家族:一个跛腿而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是妻子的祖母;一个身穿异族服装,两袖极短,身材颀长的人,是妻子的嫡母;一个身穿短衣、窄裤,脚大如箩筐的人,是妻子的生母;一个鬓上插着野花,不妆饰打扮的人,是妻子的寡妇姐姐。卢生感觉妻子性情温和柔顺,倒也安心。
住了半年,卢生见胡子老人形踪诡秘,不像好人,心里不由得暗暗担忧。有一天,卢生趁他外出没有回家,私下对妻子说:“你家所做的事情,我已经熟知了。但是,杀人越货,终究是要灭亡的。一旦全家遭殃,你怎么对得起我?”妻子说:“要走要留,随你的便,我怎么敢决定呢?”卢生说:“现在看来,只有禀告父母,你我一同返回故乡,才不至于留下后患。”妻子说:“你且去说说看。”卢生就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老妇人。老妇人沉思了很长时间,说:“你岳父还没回来,按理说应该再安心地等一等。但你既然有返回家乡的意思,明天就为你设宴送行。”卢生非常高兴,把老好人的话告诉了妻子。妻子皱着眉头说:“我家的规矩和你那儿不一样。所谓设宴送行,是指由房到室,由室到堂,由堂到门,每个地方都有人拿兵器守卫着。能冲过各个地方,夺门出去,才允许脱身;否则,刀剑之下不念骨肉之情。”卢生听了,十分恐慌。妻子说:“这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姐姐短小精悍,不是我的对手。嫡母最近几天胳臂疼,我也可以勉强应付。生母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至于逼我太甚。只有祖母的那枝铁拐杖,犹如泰山压顶,稍一疏忽,头颅就会被打烂。我一定尽心保护你,但不知上天怎么安排啊!”两人惶惶不安,通宵没有睡觉。
早晨起来,他们收拾行装,身上暗藏兵器,就出了门。刚刚离开寝室,姐姐就手持利斧冲到面前,说:“妹夫要走,请吃我一斧!”卢妻说:“姐姐休要恶作剧!你不记得姐夫去世之后,寒冷的夜晚你孤独凄凉,是我陪伴你睡了三年的觉吗?今天,希望你为妹妹稍稍留点情面。”姐姐呵斥说:“痴丫头!你背着父亲逃跑,还敢厚着脸皮作说客吗?”说完,就举起利斧朝她脸上砍去。卢妻急忙掏出腰间的铁锤抵挡。才战了三个回合,姐姐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丢下斧子逃走了。两人走到外屋,嫡母迎上来笑着说:“女婿远行,我没什么东西奉送,一枝竹节鞭权且给你压装!”卢妻跪下求情说:“母亲一向为姐姐失去丈夫而悲伤;我虽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也应当为我想一想。”嫡母生气地说:“妖丫头多嘴,应当先教训你!”说着举鞭就打,而卢妻也举起了铁锤。格斗了一个多时辰,嫡母丢下竹节鞭骂道:“你这个刻毒儿,欺侮老娘的胳臂有病,竟然使出了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了!”她一边呵斥着,一边走了。两人远远看去,只见亲生母亲正流着眼泪在中堂等候。卢妻含泪出门和母亲相见,拉着卢生一起跪在了母亲面前。生母说:“孩子,你的心就这么狠,真要丢下亲娘远走高飞吗?”两句话说完,她就泣不成声了。卢生拉着妻子想走,妻子牵着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生母说:“妇人跟从丈夫是正理,我不强留你。然而我们家饯行的老规矩不能废。”说完,她到架子上取了一支枪,枪上挑着数枚金钱和一挂明珠,故意刺入女儿的怀中,女儿随手接过枪头,取下上面的金钱和明珠,枪头和枪杆顿时就脱离了。原来这枪头是用焊锡做的。生母假意呼道:“女儿太厉害,竟然逃出夫人城了!”女儿领会她的意思,拉着卢生急忙走了。快到大门时,一支铁拐杖当头飞下。卢妻使出看家绝招,用双锤急忙架住,卢生迅速从拐杖下冲出去,夺门逃走卢妻直身跪着向祖母请罪。老妇人扔下拐杖,叹口气说:“人家都说女大外向,今天我相信了!赶快跟着你丈夫走吧,别再做这种假惺惺的样子了!”
卢妻跟随丈夫回到家乡,卖掉了她的首饰和明珠,做些小生意,生活倒能自给自足。后来胡子老人的事情败露了,被官府捕获,全家人都被砍了头。只有卢妻的生母单身远逃,削去头发在药草庵里作了尼姑,活到八十岁才去世。死前她寄给女儿一封遗书。卢生夫妇接到信后,立即找到了尼姑庵。他们见床头横着一枝禅杖,看了看还是以前的那枝枪杆。卢生夫妇十分悲痛,忍不住放声大哭。他们把母亲的灵柩埋葬在东山的南边,在墓旁盖了间房子,守了三年的孝,然后才一同返回故乡。
【总案】 这是一篇精彩的短篇武侠小说。文中既有惊人的内功描写,又有热闹的武器对打,而恶饯之习俗,尤展示绿林中的奇异风尚,情趣盎然。其中以卢妻为主线,分写祖母、生、嫡母、寡姊对她的不同态度,刻画生动,入情入理。
孙言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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