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无双传》一卷,唐·薛调作,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六。又篇名或题作《刘无双传》。按,薛调(830—872),河中宝鼎(今山西荣河)人。懿宗咸通元年(860)任右拾遗内供奉,咸通十一年(871)自户部员外郎加驾部郎中,充翰林承旨学士,次年,加知制诰。调姿貌甚美,时人号为“生菩萨”,而“郭妃悦其貌,谓懿宗曰:‘驸马盍若薛调乎?’顷之暴卒。时以为中鸩”(《唐语林·容止》)。
乔力
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1]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2]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3]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
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宦。[4]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邓。[5]服阕,[6]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7]门馆赫奕,冠盖填塞。[8]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9]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10]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11]恐是参差也。[12]”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达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13]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14]姚令吉领兵入含元殿,[15]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16]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17]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18]觅一深隙店安下。[19]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20]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21]或立,或坐。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22]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矩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23]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三年。
后知克复,[24]京师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25]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26]——鸿本王家生,[27]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舅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28]”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29]”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苹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30]”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苹,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31]以从侄礼见遂中,[32]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苹。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苹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33]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34]知长乐驿。[35]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36]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37]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搆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38]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39]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40]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
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41]今能求之否?”仙客遂中府,[42]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则居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
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秩满。[43]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44]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限耶!”半岁无消息。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45]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46]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苹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47]处置园陵宫人。[48]”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欷歔,不能自已。
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49]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50]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51]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十人、[52]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刀。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未明发,历四蜀下峡,[53],寓居于渚宫。[54]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 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55]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注释】 [1]建中:唐德宗李适的年号,为780 783年。[2]外氏:外公家。这里指王仙客的舅父刘震家。 [3]郎子:古代对友人子弟的客气称呼,这里另有含义,犹如说女婿、姑爷。 [4]婚宦:结婚和做官,犹如说成家立业。 [5]襄、邓:襄州和邓州,旧治分别在今湖北襄樊和河南邓县。 [6]服阕(que缺):除掉孝服,即服丧三年期满。儒家礼制,父母亡故,要服丧三年。阕,即除去。 [7]尚书租庸使:尚书省主管税收的大臣。尚书,指封建王朝的最高行政机关尚书省。租庸,是唐代租、庸、调法的赋税制度。唐代租庸使一般由尚书省的户部长官兼任,故称尚书租庸使。建中时已改租庸调为“两税法”,但官名仍沿旧称。 [8]冠盖:官员戴的帽子和车盖,这里即指代高官。 [9]厮养:冢奴、仆役。 [10]娘子:称刘夫人。阿郎:唐时称主人为“郎”。这里指刘震。 [11]模样:作动词,看样子。 [12]参差(cenci):不齐貌:这里引申为不对头的意思。 [13]日初出:唐制,早朝在五更天未明时,百官都在夜半集朝门待漏等候早朝。日初出正是早朝时候。 [14]泾、原:泾州和原州,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平凉一带。其地扼陇道要冲,唐置泾原节度使,屯重兵以备西北边,为唐四重镇之一。[15]姚令吉:唐河中(今山西)人,时任泾原节度使。含元殿:唐大明宫正殿,在宫城东。引兵入含元殿,指朱泚兵变。783年唐朝延诏诸道兵讨伐淮宁节度使李希烈,姚令吉率泾原兵过长安,因嫌赏薄,大掠长安,攻入后宫,唐德宗李适仓皇逃奔奉天(今陕西乾县)。姚令吉据宫廷,拥立太尉朱泚为帝。 [16]行在:古称皇帝外出的临时住所为“行在”,亦称“行在所”。 [17]勾当:料理、安排。 [18]开远门:长安西面靠北的城门。 [19]深隙店:指开在偏僻隐蔽地方的客店。 [20]启夏门:唐代长安南面靠东的城门。 [21]棓(bang磅):同“棒”,木棒。[22]重戴:唐代通行的一种锦帽,两根丝带做帽缨,垂在下巴下面结扣。因为是在巾上加帽,故曰“重戴”。 [23]斩斫使:指朱泚特派的搜杀唐朝官员的使臣。 [24]克复:兴元元年(784年)唐将李晟收复长安,德宗还京。 [25]新昌南街:进长安东门的大街,在长安城东门(临兴门)内的南昌里。自襄阳回长安正应进东门。 [26]苍头:汉代指奴仆,后世指卖身或家生的奴隶。苍,青色,古代以青布裹头为贱者之服(见《汉书·鲍宣传》注)。 [27]家生:唐代卖身奴婢所生的子女,亦称家生奴或家生婢。这种家奴所生子女,仍须继承父母的奴隶身份,不得特许,不能自由。 [28]兴化宅:唐长安城有兴化坊,兴化坊的宅子,即兴化宅。 [29]掖庭:宫廷中的偏室旁舍,为宫嫔所居。唐制:大臣犯罪,被抄家籍没的,其妻女皆没入宫廷为婢女。 [30]金吾:宫廷禁卫军的长官。唐代宫禁宿卫军分南北衙,辖左、右金吾和左、右卫等十六卫。左、右金吾各置上将军一人、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 [31]刺谒:递了名帖去拜见。刺:名帖。 [32]从(zong综)侄:本家侄子、堂侄。王仙客与王遂中同姓,辈分晚,故以从侄叙同宗,攀交接近。 [33]京兆尹:京城长安的行政长官。李齐运:唐宗室,德宗兴元元年收复长安以后任为京兆尹,官至礼部尚书,卒赠尚书左仆射。 [34]前衔:从前已获得的一种官衔,是做官授衔的一种资历。据《唐语林》说,唐代选曹授官须存资料,先具旧官名品于前,次书拟官于后。至于王仙客前曾得何官衔,文中并无交代。富平县:在今陕西省,为唐京兆府属县之一。县尹:即县令。[35]知:主持、代理。长乐驿:长安附近的驿站。知长乐驿,即以县令的资格去办理长乐驿的事务。驿,即驿站,官办的交通站,负责供应因公过往官吏的马匹和食宿。 [36]中使:宫廷派出的使臣,均由宦官担任。内家:唐人熟语称宫人为“内家”。园陵:这里指唐先皇的陵墓。[37]衣冠子女:指官僚家庭出身的子女。 [38] 争:怎么。[39]见:同“现”。 [40]渭桥:渭河桥,渭水经长安北,桥建于秦代。[41]敕使:传宣皇帝诏命的使臣,由宦官充任。押衙:管领仪仗、侍卫的低级武官。 [42]申府:备公文向京兆府申请。 [43]秩满:任期限满。古代官员任职有期限,到期任满之后或迁调,或解职。[44]竭分:竭尽了情分,尽到了情。 [45]茅山:在江苏句容县东南,为道教名山。 [46]启:询问。 [47]高品:品级高的官,即高官,大官。 [48]处置:处理,这里引申为杀害。 [49]比:彼时,先前。 [50]逆党:指无双父曾降朱泚事。此指叛党的亲属。 [51]邮传:驿站。道路邮传,即路途上所经过的驿站。因驿站信息流通,容易泄密,故下文云用贿赂买通。 [52]檐子:唐人称肩舆(竹轿)为“檐子”。一十人:指轿子而言。竹轿二人一抬,十人共抬五乘。因怕走漏消息,上文说“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 [53]四蜀:四川,即整个蜀中之地。峡:长江三峡,即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在长江上游,今四川、湖北两省交界地带,两岸连山,峻岭夹江数百里。 [54]渚宫:为楚国别宫名,在今湖北沙市,这里即泛指江陵、沙市一带地方。[55]籍没:把犯罪官员的产业、人口登记在簿册上,照册查收入公,即抄家。按照惯例,罪官的妻女也入宫充当奴婢。这里指刘无双被抄家后没入宫廷为奴婢。
【译文】 王仙客这个人,是建中年间的朝廷大臣刘震的外甥。起初,仙客的父亲死了,就跟着母亲住在舅父家里。刘震有个女儿叫无双,比仙客小几岁。两个孩子幼小无猜,在一起亲密玩耍。刘震的妻子常开玩笑,叫仙客为王姑爷。这样过了好几年,刘震对这位寡居的姐姐和外甥仙客奉养照顾得十分周到。
有一天,刘震的姐姐生了病,病情很重,叫来刘震嘱咐道:“我只一个儿子,心中牵挂是可想而知的,只恨不能亲眼见他成家立业。无双这孩子端庄美丽,聪明可爱,我很喜欢她。日后不要嫁给别人,我就以仙客相托。你确实答应我,我死了就能瞑目,没有什么遗憾了。”刘震说:“姐姐宜于静心调养,不要想其他的事情,扰乱自己的心神!”后来,他姐姐病不见好,竟然去世了。王仙客护送灵柩回襄、邓之地安葬。服丧期满之后,他心里想道:“我这样孤单一人,应该娶妻婚配,传宗接代。无双眼看已经长大,我舅家会因为自己官高位显而废除从前的婚约吗?”于是便收拾行装来到京城。
这时候,刘震官居尚书租庸使,门庭显赫,车马盈门,达官贵人往来不绝。王仙客拜见之后,被安置在学馆里,和刘家子侄们住在一起。甥舅情分仍和从前一样,但却听不到招他做女婿的话来。他从窗缝里偷瞧见无双,见她聪明美丽,和天仙一般。仙客爱得简直像发狂一样,只怕婚姻会出偏差。便卖掉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得钱几百万,舅父舅母左右的使唤人,直至仆役家奴,都厚赏了许多钱。又为此而摆酒请客,因而内宅之中都可以自由出入了。表弟兄们相处在一起,大家都很敬重他。遇上舅母生日,便买来新奇的礼物献上去,其中有犀角美玉雕琢的首饰,舅母见了非常欢喜。又过了十天,仙客托一个老妈子,把求婚的事告诉了舅母,舅母说:“这正合我的意愿,就要商量这事。”又过了几天,有个青衣仆妇告诉王仙客:“主母刚才向主人提起亲事,主人说:‘先前我并未答应过。’看样子,恐怕有些不对头。”仙客听了,垂头丧气,一夜不曾合眼,只怕舅父嫌弃自己。但事奉舅父母仍然不敢懈怠。
一天,刘震去上早朝,到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忽然骑马赶回家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说:“锁上大门!锁上大门!”一家人都惊慌失措,不知出了什么事。过了好大一会,他才说:“泾原军队反了,姚令吉领兵冲进了含元殿,皇上从宫苑北门逃走,文武百官都奔赴行在所去了。我挂念家眷,暂且回家布置一下。”说着,急忙召来仙客:“替我料理家务,我把无双嫁给你。”仙客听了吩咐,万分惊喜地领命拜谢。刘震指挥着把金银缎匹装满二十驮,对仙客吩咐道:“你换上衣服,押领这些东西出开远门,在城外找一个僻静旅店安顿下来。我和你舅母带了无双出启夏门,从城外绕过去,接着就到。”仙客依照吩咐,在城外旅店中等候,直到日落也不见到来。城门自午后落锁,断绝了行人出入。他便骑上一匹骢马,挑着灯烛到启夏门外去寻找。门也锁闭了,守门的人不止一个,都手执白木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仙客跳下马,缓缓地上前问道:“城里出了什么事,如此紧张?”接着又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人从这里出城?”守门人道:“朱太尉已经做了皇帝。午后有一人戴着垂檐帽,领着四五个妇女,要出城门。街上人都认识他,说是租庸使刘尚书,守门官因此不敢放他出去。将近天黑时候,有骑兵追来,立时都赶往北去了。”仙客闻言,失声痛哭,回转旅店。三更将尽,城门忽然打开,只见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士兵们都持枪挺刃,高声呼叫着,说是斩斫使出城,搜捕出城的官员。王仙客听得丢下行李马匹,逃回襄阳,在乡村里住了三年。
后来知道京城收复,秩序恢复,天下太平无事了,他才进京打听舅父家的消息。走到新昌南街,勒住马,正在彷徨不定的时候,忽有一人来到马前叩拜。仔细打量,原来是旧时的仆人塞鸿。这塞鸿本是王家的奴仆所生,仙客的舅父常使唤感觉得力,便留在刘家。主仆握手垂泪,仙客问塞鸿道:“我舅父舅母都平安吗?”塞鸿道:“都在兴化坊宅子里。”仙客高兴极了,说道:“我就便过街去看他们。”塞鸿说:“我已经赎身为良民,如今客主有一所小宅子,我住在那里,以贩买绸缎为业。今天天已经晚了,公子暂且到客主家住上一宿,明天一早同去不迟。”便把王仙客领到他的住处,备办酒菜,招待得很周到。到天黑时分,便听到报告说:“刘尚书因为做了叛党的伪官,与夫人一齐被判处极刑,无双已被没入后宫旁舍去了。”仙客听了这个消息,哀怨悲愤,痛哭欲绝,连邻居们都替他伤心。他对塞鸿说:“世界虽然广阔,我却举目无亲,不知哪里可以栖身。”又问道:“刘家从前的旧家人,还有谁在这里?”塞鸿道:“唯无双所使唤的丫头采苹,现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府上。”仙客道:“无双自然不会有见面的日子了,能够见见采苹,我就是死了也感到满足了。”于是便备了名帖前去拜望,以堂侄的礼节拜见了王遂中,诉说了事情的原原本本,表示愿出重价赎回采苹。王遂中和仙客谈得很投机,很同情他的遭遇,就答应了。仙客于是便租赁了一所房子,与塞鸿、采苹一同住下来。塞鸿时常说道:“公子年龄渐渐大了,应该谋求个一官半职才是。老是这样闷闷不乐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仙客被他的话打动了心,便以实情去恳求王遂中。遂中便把他推荐给京兆府尹李齐运。李齐运根据仙客的前衔资历委命他为富平县令,代管长乐驿的事务。
过了几个月,忽然听人报说,有中使太监押领宫女三十人到皇家陵园去,以供洒扫役使,就住在长乐驿,有毡车十辆已经安顿下了。仙客对塞鸿说:“我听说选入掖廷旁宫的宫女,多半是做官人家的子女,恐怕无双就在这派来的宫女中间。你为我去暗中打探一下行吗?”塞鸿道:“宫女有好几千人,哪会正巧派上无双呢!”仙客道:“你只管去看看,事情往往是说不定的。”就叫塞鸿扮作驿馆的差役,在门帘外边烧茶,又给了他三千文钱,嘱咐道:“你要坚守在茶炉边,一会儿也不要离开。忽然发现了什么情况,赶快来报告我。”塞鸿诺诺连声地去了。那边宫女都在帘子里,根本看不见,只听见屋里喧哗声而已。到了深夜,各种动静都平息下来,塞鸿仍然忙着洗盏烧火,连个瞌睡也不敢打。忽然间听得帘子里有人说道:“塞鸿,塞鸿!你怎么得知我在这里的?相公他身体好吗?”说罢,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塞鸿回道:“公子现在正掌管这个驿站,因猜疑小姐可能在这里,特派我前来问候。”帘子里又说:“我不能和你多谈了。明天我走后,你到东北房舍阁子紫褥下,取出一封信送给相公。”说完就走开了。不久忽然听得帘子里一片喧闹,说是有个宫女得了急病,押送的太监急着找汤药解救。一打听,这得病的正是无双。塞鸿急忙报告仙客,仙客十分吃惊地说道:“我怎么能见她一面呢?”塞鸿道:“目前正在整修渭河桥,公子可以扮作监督修桥的官。等宫人的车辆过桥的时候,你靠近车子站立。无双如果能认出来你,她一定会揭开车盖上的帘子,那时候你就自然能瞥见她了。”仙客依照塞鸿说的去做。等到第三辆车子过桥时,果然掀开了帘子,仙客向里偷瞧,车中坐的果真是刘无双。仙客悲伤怨慕,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回来,塞鸿从阁子床褥底下拿到信送来,共五张信纸,都是无双亲笔所写。言词凄凉哀切,叙述得十分详尽。仙客看了,含恨泪下,以为和无双从此永别了。
那封信的后面还附了几句话说:“我常听内使说,富平县有个古押衙,是一位世间有心人,你能去求他想想办法吗?”仙客于是向京兆府尹提出申请,请求辞去管理长乐驿的职务,回归他富平县令的本职。回到富平,便去寻访古押衙。这人闲居在一所村舍里,仙客登门拜访,见到了古生。二人相识之后,凡是古生所愿意要的,一定竭力给他办到。送给他的彩缎、珠玉、珍宝,难以数计。这样过了一年,一直没有开口。县令任满之后,他闲居于富平县。古生一天忽然到来,对他说道:“我古洪不过是个武夫,年已老迈,能有什么用处?公子对我真是用尽了情分,我察看公子的用意,必定有求于老夫。老夫我也是一个有情义的人,我十分感激公子的厚恩,愿意粉身碎骨来报答你!”仙客啜泣着向古生拜谢,以实情相告。古生听了,仰头望天,几次用手拍着脑门,说道:“这桩事很不容易办,但我不妨替你试一下看,只是不可指望在早晚之间便能办成。”仙客拜谢道:“只要生前能得见到就感激不尽了,怎敢限定时间!”古生去了半年不见消息。一天,有人敲门,是替古生送信来的。信上说:“派往茅山去的人回来了,你且到我这里来一趟。”仙客飞马而去,见了古生,古生却一句话也不说。问他茅山来的人在哪里,回答说:“杀掉了,且请吃茶。”直到深夜,古生才问仙客道:“你府上有女佣人认识无双的吗?”仙客回说采苹认识。于是立刻把采苹叫来。古生仔细端详了一会,喜笑颜开地说:“暂借留用三五天,请公子先回去吧。”后来过了好几天,忽听外边传说:“有位大员经过这里,是奉旨来处置皇陵里宫女的。”仙客觉得很诧异,叫塞鸿去打听所杀的人,原来要杀的正是无双。仙客听说放声大哭,绝望地叹息道:“本来寄希望于古生,如今却死了,这如何是好?”他整天流泪叹息,无法控制自己。
当天深夜,忽听敲门声音很急。开门一看,正是古生。他引着一乘肩舆竹轿进来,对仙客说:“这里边抬的是无双。现在暂时死过去了,但心口窝还有暖气,过一天会缓过气来的。需要灌些汤药给她吃下去,注意千万要安静保密,不可声张!”说完,仙客把无双抱进阁子里,独自看守着她。到天明,无双全身都有了暖气,还过阳来。她一睁眼看见仙客,“哇”地哭了一声,又昏厥过去。一直抢救到晚上,才又苏醒过来。古生又对他说:“请借用塞鸿在房后空地上挖一个土坑。”塞鸿把坑掘深了,古生猛然抽出刀将塞鸿的头砍落于坑中。仙客见状大惊,古生道:“公子休要害怕!今天我总算把你的大恩报完了。原来,先前我听说茅山道士会药术,他有一种药,人吃了就死,三天以后还能复活。我便打发人前去求得一丸神药。昨天叫采苹扮作钦差太监,假传圣旨,说无双是叛党的女儿,命她服药自尽。我又亲自跑到皇陵,假托无双亲戚的名义,用一百匹细绢把她的尸首赎了出来。一路上凡所经过的邮馆驿站,都花钱买通,以免他们走漏消息。至于前去茅山求药回来的使者及抬轿的轿夫,都被我在荒郊外结果了。就连老夫我自己,为了公子的安全,也要自杀。劝您今后不可再住此地。门外有竹轿五乘和轿夫十名、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天你就带无双动身,改名换姓,浪迹天涯,避难去吧!”说罢,便举刀自刎。仙客急忙拦救,人头早已落地。于是并尸体一齐掩埋了。天不亮就出发了,经四川,下三峡,到江陵寄居下来。后来不见京城追查,一切都平静了,他就带着家眷回到襄邓之地的家乡别墅居住,和刘无双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儿女成群。
啊!人世间悲欢离合的事太多了,但没有能比上这更离奇的,平常提起来都说是古今所没有的。无双遭逢世乱被抄家,查收入宫,而仙客爱她之心至死不变。终于遇到古生,使用巧妙的办法救出无双,可也无辜冤枉拖累死了十几个人。后来又经历艰难的流离奔波,才回到故乡,做了五十年的恩爱夫妻。这是多么离奇的事啊!
【总案】 应该承认,这是一篇内容比较复杂,涵纳了多方面的、甚或是互相矛盾冲突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取向的传奇小说。故事发生在唐中央朝廷日趋衰落,而军阀藩镇崛起跋扈,乃至拥兵叛乱、自立称帝的历史时代。在统治阶层争夺政权所造成的大动乱中,不要说一般平民百姓饱经流离之苦:即使像刘震之类的权贵勋臣也难逃家破人亡的劫祸,从而自侧面说明专制君主的残酷,为了维护自己权势利益不惜毁灭一切。而上述背景,并不仅仅属于浮泛性质的衬托,它实在是贯穿终始、直接介入并推动情节发展的一条主线。即此而言,《无双传》较之《柳毅传》、《霍小玉传》、《李娃传》、《莺莺传》等著名传奇,拥载着更丰厚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展现了更广阔的历史人生面貌。
当然,小说的第一主题还是爱情婚姻,对于王仙客与刘无双这对青年情侣的悲欢离合作了细致描写和生动表现,热情颂扬了他们的坚贞执著、生死不渝,最后则以王、刘夫妻恩爱,享受美满婚姻五十年的大团圆为结局。这种曲折诡奇的际遇深深感动着历代读者,并以其喜剧式的收场博得人们的喜爱赞赏。不过,这个喜剧的深层却笼罩着浓重的悲剧色彩,实质上弥漫着强烈的悲剧意味,因为王、刘的大团圆结局是以牺牲许多个他人生命的代价所换取的,这就是小说的第二主题——侠义,虽然古押衙到了全篇后半部才出现。他的老谋深算、刚毅果决和感激报恩、奋不顾身的侠士义烈行径,实在更具光彩,为小说增添出积极意义。但是,让人不得不思索的是事情的另一面:王、刘的一己所谓幸福是建筑在十几个人冤死的血泊之中,究竟有多少值得称赞同情的地方?于是,两者间便造成难以解决的矛盾,那掩饰不住的自私、残忍是无法消释的负面效应。明人胡应麟说,王、刘“事大奇而不情, 盖润饰之过。或乌有、无是类,不可知”(《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将之推诿为作者夸张过分,以至违背一般情理;甚至干脆说像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似的,完全属于虚构,当属一种表面化的肤浅看法。如果将之放到社会历史的真实性上去考察,便会认识到,这是战乱和专制政权所决定的必然,而小说中所叙述的个人聚散生死则是由之派生的偶然,人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能按照自己的善良意愿去生活是那个时代悲剧的根本原因,王仙客刘无双的团圆结局只不过出于侥幸而已;所以这种大团圆是不美满的,它带着一种怎么也难以弥补的深深缺憾。
但是,小说在艺术上是成功的,它刻画出古押衙、王仙客这两个鲜明生动、具有典型意义的审美形象;即便在一般细节描写、气氛环境烘托与心态摹画上,也注意到细致入微、形声神情毕现。其他在结构方面,不墨守成规,后半部分采用了倒叙手法。古押衙营救刘无双,先是不动声色,设置悬念,直到事成之后才揭开谜底,具述其密谋险举,更使人觉得变幻莫测、波澜迭起,这都是颇有创新性的构思。至于情节的捭阖动荡,更处处显示了强烈的传奇性,引人入胜。明人陆采将之改编为戏曲《明珠记》,正是看到它便于观赏的特征。
乔力,丰志,岩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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