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梦狼》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白翁,直隶人。[1]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2]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3]丁素走无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4]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5]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异之, 遣人招丁, 丁辞不至。
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为间曰:“此幻梦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意。[6]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不累妻孥。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7]贺者盈门,翁惟欷歔,伏枕托疾不出。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8]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纣为虐者。[9]家人共指之。贼亦杀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骛驰而去。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可也。[10]”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以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11]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注释】 [1]直隶:旧省名。明永乐初,建都北京,称直隶北京的地区为北直隶,称直隶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清初以北直隶为直隶省,辖有今北京、天津两市,河北省大部及河南、山东小部分地区。 [2]筮(shi士)仕南服:在南方做官。《左传·闵公元年》:“初,毕万筮仕于晋。”筮,用耆草占卜。古人出外做官,必先占卜吉凶;后因称入官为“筮仕”。南服,古代王畿外围,每五百里为一区划,按距离远近分为五等地带,称为五服;因称南方为南服。 [3]瓜葛:比喻远戚。 [4]蝉冠豸(zhi制)绣:此指穿着官服。蝉冠,貂尾蝉纹为饰之冠,古代贵官所着。豸绣,绣有獬豸的官服。古代认为獬豸是一种神羊,能辨曲直,专触无理的人。官服绣有獬豸图案,象征公正无私,为御史和其他司法官员的服饰。戟幢(chuang床)行列:指成行排列于堂前的仪仗。戟,指“棨戟”,套有赤黑缯衣之戟,用作仪仗。幢,古时作为仪仗用的以羽毛为饰的旌旗。[5]肴蔌(su速):菜肴。肴,鱼肉之类的荤菜。蔌,蔬菜。 [6]得首荐:取得优先荐举擢升的资格。荐,荐举,指保举调京考选。明清时代每三年考察外官政绩,叫“大计”。大计优异者,举荐擢升新职。 [7]作吏部:此指为吏部属官。明清时州县官内调各部,一般补授主事、员外郎之类的官职。 [8]营兆: 卜寻墓葬之地。兆,墓地。 [9]助纣为虐:《孟子·滕文公》下:“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朱熹注:“奄,东方之国,助纣为虐也。”纣,商末暴君,后以喻坏人。 [10]以肩承颔:用肩部承接下巴,使其头脸侧向。 [11]行取:明代制度,按照规定年限,州县官经地方高级官员的保举,可以调京,通过考选,补授科道或部属官职,称为“行取”。
【译文】 白翁,直隶人。大儿子名甲,在南方做官,已经两年没有音信了。正有个姓丁的远亲前来拜访,白翁热情款待。丁氏一向在阴间当差。谈话间,白翁便问起阴间的事情,丁氏回答的话涉及的都是些虚幻无实之事;白翁也不相信, 只是微笑而已。
与丁氏分别后几天,白翁刚躺下,见丁氏又来了,约他一起外出游逛、白翁跟他去了,到了一个城市。不多时,丁氏指着一个门说:“这里是你外甥家。”当时白翁有个姐姐的儿子在晋地做县令,白翁惊奇地说:“怎么能在这里呢?”丁氏说:“如果不信,进去就知道了。”白翁进去,果然看见外甥,穿戴御史的官服坐在堂上,仪仗在堂前排列,却没人可向上通报。丁氏拉着白翁出来,说:“公子的官衙,离这儿不远,是否也愿意去看看?”白翁答应。一会儿,来到一所府第,丁氏说:“进去。”向门里一看,只见一只大狼正在当路,白翁非常害怕不敢进去。丁氏又说:“进去。”又进了一个门,看到堂上堂下,坐着的卧着的,都是狼。又看台阶前的空地上。白骨堆积如山,自翁更加害怕。丁氏于是用身子挡着白翁进去。白公的儿子白甲正从屋里出来,见到父亲和丁氏非常高兴。坐了一会,白甲招呼侍者治办饭菜。忽然一只大狼,口里衔着个死人进来。白翁惊惧得站了起来,说:“这是干什么?”白甲说:“略供厨房使用。”白翁赶忙制止,心里恐惧不安,辞别要走,可是群狼挡着路。正在进退无主,忽见群狼嗥叫躲避,有的窜到床底,有的趴在桌下。白翁很惊愕,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会有两个披金甲的勇士怒目而入,拿出绑犯人的绳子把白甲捆绑起来。白甲倒在地上变成了老虎,露着锋利的牙齿。一勇士拔出利剑要砍下它的头来。另一勇士说:“先别杀,先别杀,这是明年四月间的事,不如先把它的牙敲掉。”于是拿出大锤向牙砸去,虎牙散落在地上。老虎大声地吼叫,声音震动山岳。白翁吓坏了,猛然醒来,才知是做的梦。心里奇怪,就派人去叫丁氏来,可丁氏推辞不来。
白翁便记下了这个梦,叫二儿子去找白甲,并写信告诫,言辞沉痛恳切。二儿子到了那里,见白甲的门牙全掉了,吃惊地问他,原来是醉酒之后从马上摔下来磕掉的。算算时间,正是父亲做梦的那一天,于是更加害怕。二儿子拿出父亲的信来,白甲看完变了脸色,过了一会说:“这不过与梦幻巧合而已,何足为怪。”当时白甲正贿赂当权者,得到优先举荐擢升的资格,也就没把这妖梦放在心上。弟弟住了几天,见满堂都是贪婪的差役,行贿说情的人到半夜也不断,便哭泣着劝说白甲。白甲说:“弟弟整天住在乡间,所以不知道仕途上的窍门。官吏的升降权,在上官而不在百姓手中。上官高兴,就是好官;爱惜百姓,有什么法子让上官喜欢呢?”弟弟知道他是不能劝阻了,于是回家,将情况禀告父亲。白翁听后大哭一场。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拿出些家财来救济贫民,每天向神灵祷告,只求逆子做恶得到的报应,不要连累妻子儿女。第二年,传来白甲调入吏部做官的喜报,前来祝贺的人挤满家门;白翁只是叹气,卧在床上托病不出。没多久,又听说大儿子在回家路上遇到强盗,主仆都丧了命。白翁于是起来,对人们说:“鬼神的怒气,只发到他的身上,对我家的祐护不能说是不厚呵。”因而烧香以报谢神灵。安慰白翁的人,都以为是外面的讹传,可白翁却深信不疑,选定日子为白甲营造葬地。而白甲实际并没有死。
原来四月间,白甲卸去旧职,刚刚离境就遇上强盗,白甲把全部资财都拿出来给他们。强盗们说:“我们来,是为全县百姓伸冤泄愤的,哪是为这个而来!”便砍掉了白甲的头。又问仆人说:“哪个是司大成?”司大成以前是白甲的心腹,是个助纣为虐的人。仆人们一起指给强盗。强盗又杀了司大成。还有四个贪婪的差役是替白甲搜刮钱财的帮凶,要带着一起进京的,也被找出来杀了。强盗这才分了财物,跑走了。白甲的灵魂伏在路旁,见一县官走过来问:“这被杀的是什么人?”在前走的人说:“是某县的白知县。”县官说:“这是白某的儿子,不要让他老了再看到这凶惨景象,还是把头接上吧。”立刻有个人把白甲的头拾起来放在脖腔上,说:“邪人的头不应正着长,让肩膀顶着下巴就行了。”接着就都走了。过了一会,白甲又活了过来。他的妻子去收尸时,见白甲还有口气,便抬上车子拉走;慢慢地给他灌点东西,白甲能喝下去。夫妻二人只能寄住在旅店里,穷得回不了家。过了半年多,白翁才得到确实的消息,派二儿子去把白甲接了回来。白甲虽然又活了,可是眼睛能看见脊梁,不再算是个人了。白翁姐姐的儿子为官很有声誉,这一年调至京师被补授御史。这全都符合白翁所做的梦。
异史氏说:“我感叹世上像虎一样的官和如狼一般的差役,到处皆是。即使官不为虎,而差役们却要做狼,而且还有比虎还猛的呵!人们往往忧虑不能看到自己以后的事情;白甲复活后叫他看到自己的后背,鬼神的教诲是多么高深、奥妙啊!”
【总案】 封建衙署,官虎吏狼,荼毒百姓,取悦上台;作品猛烈地抨击了腐朽的封建吏治。被害者铤而走险,杀死贪官污吏,伸冤报仇;作品深切地同情人民的反抗。这则以梦幻为喻的故事,从本质上揭示了封建官府与广大人民的根本对立;盖“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
然而作者却希望多一些“蝉冠豸绣”的刚正官员,以正压邪,澄清吏治。作品以白甥有政声,反衬白甲不齿于人类;这正是为了辨明邪正,寄寓褒贬但明伦评此篇也未能超越这一构想,而对官虎吏狼的现实的揭示,则更具体。但评曰:“巨狼当道,则不狼者无路可通,而狼者且引类呼朋而并进矣。至堂上堂下,坐卧皆狼,墀中白骨,何可数计乎?堂内所衣,皆巨狼衔来之死人皮也;所食,皆巨狼衔来之死人肉也。未尝不扬扬自鸣得意,以为禄能养亲也,以为禄可遗后也。设有不安于是而欲舍之以去者,狼且群焉阻之,必今其进退无所依据而后止。狼之性,狼之技,固如是耳。顾狼无有不畏豸触者,以豸能去邪也;狼无有不假虎威者,以虎好咥人也。堂上有虎,狼乃敢肆其贪毒耳。……仕途关窍数语,竭万姓之膏脂,博上台之喜悦,传来心法,流毒无穷。即令乃翁皆若白翁,断头可续,而自顾其后,不齿于人,以视蝉冠豸绣,奚啻霄壤哉!”
朱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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