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王孝伯》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王孝伯在京行散,[1]至其弟王睹户前,[2]问《古诗》中何句为最,[3]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4]此句为佳。
【注释】 [1]王孝伯:王恭,字孝伯。详见前《王恭》篇注[1]。京:东晋的京城是建业(今江苏南京)。行散:魏、晋以来,士大夫为求延年祛病,神目清朗,喜服用一种烈性药物,其方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黄五种,故称“五石散”,亦名“寒食散”,服后身体发热,宜吃冷食,并须走路以散发药性,名之为“行散”。 [2]王睹:王爽,小字睹,字季明,王恭第四弟,仕至侍中。 [3]古诗:汉末流传着许多五言诗,因为作者姓名和确切年月皆难以考定,故自晋以来便统称为《古诗》。至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辑《文选》,收录其中的十九首,自成一组,后人即专名为《古诗十九首》。它们均为抒情性的短诗,广泛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语言平易自然,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南朝陈·徐陵编《玉台新咏》,以其中的八首为西汉·枚乘所作,题为《杂诗》,不确。经学者研究,这组诗大致产生于东汉后期桓、灵之世。本条所引诗句即属《古诗十九首》。 [4]“所遇无故物”二句:意思说世间万物新陈递嬗,变动不居,一路所见,都已不是原来的面貌了,而人生短促,又怎么能不很快地由少变老呢?按,本处所引句原见《文选·古诗十九首》第十一首,即以诗的首句为题目,全诗如下:“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译文】 王孝伯在京城里行散,来到他弟弟王睹的门前,问道《古诗》中哪一句为最好,王睹思考着未及回答,考伯便吟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认为这句为好。
【总案】 本篇的文字十分简短,所记叙的事情也无甚曲折,可谓一目了然,但是,它实际上所蕴涵的时代内容和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却是非常复杂、深刻的。如前注[3]、[4]所述,王恭(孝伯)所吟咏的诗句出自《古诗十九首》,大致反映了东汉末桓、灵二朝的情况,这是封建时代所谓的“衰世”、“季世”。朝政黑暗,国势日下,桓帝和灵帝都是昏君,信用宦官专擅政事,屡兴党锢,屠戮士人,使人们普遍感到生死难凭,福祸莫测,对于未来充满着渺茫之感和悲观的情绪。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等等,这一类大量存在于《古诗十九首》中的句子,处处弥漫着时光倏忽、人生短促的苦闷,和本篇所引二句同出一辙,读来使人触目惊心。到了魏晋时代,军阀混战,政局屡变,统治阶级内部争夺权利、排除异己的斗争更为残酷激烈,人的生命常常会被非自然的、意想不到的灾祸所打断,连王公贵族亦在所不免,这种对现实的怀疑不满和生命的不安全感普遍存在于社会各阶层人们的心中。
另一方面,随着东汉王朝的崩溃,儒家正统思想的统治力量也逐渐趋向衰亡没落,人们的头脑开始解放。魏晋以来,玄学盛行,清谈之风大盛,士子们崇尚老庄,道家日益抬起头来,为了摆脱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悲哀,服食神仙之说自然会被他们所信奉、所追求了。上述内容在当时的文学作品里都得到了大量而充分的描写,成为这个时期的突出特色之一。如东汉孔融《杂诗》:“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三国魏·曹植《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又《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勿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阮藉《咏怀》:“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长美好”、又“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皦皦今自嗤”;嵇康《养生论》:“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西晋·陆机《长歌行》:“容华夙夜零,体泽坐自捐;兹物苟难停,吾寿安得延”;刘琨《重赠卢谌》:“功业未及见,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郭璞《游仙诗》:“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又《晋书·王羲之传》也说他“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以上例句是不胜枚举的,而其间所浮涌出来的思想感情则大致相同。据此,我们便可以想见这类问题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也就能够明白服药行散风靡朝野的原因和王孝伯为什么要欣赏那两句古诗了。
行散的“散”即寒食散,已见于前注[1]。据秦丞祖《寒食散论》说,它的方子虽起于汉代,但当时却不甚流行,服用的人也很少。只是到了曹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不过,它是一种毒性很重的药,服用时如果措置失当,将会给人带来残疾等终身痛苦,并且服散本身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只因传说它能益精补气,久服使人轻身延年,或可长生不老,所以蔚为一代风气,服用者又都是贵族富豪。本篇所说的王孝伯行散,自然也是出于上述目的。但由于散的药性,使他身上十分难受,觉得长生延寿、心神开朗的效用尚未见到,当下先就遭到了实在的痛苦,不免会产生疑问:人生飘忽,转瞬即失,何必为了那渺茫无征的未来之事而自苦如此呢?他一路行走,使药性散发,一面目睹着眼前的景物,不由得想到“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的句子,百念交集,反复体味,认为这正是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最贴切不过地传达出自己的感受,当然要推许“此句为佳”了。
本篇不足五十字,却能够用极简短的篇幅表达出非常丰富的内容来,并善于生动细致地传神表意,让人吟味不尽。其成功的原因就在于作者刘义庆熟悉那个特定时代及环境里的士大夫阶层的生活风习与思想状况,他是刘宋王朝的宗室,平素喜招揽文士,自己也博学多才,且与魏晋年代相接,耳闻身感,体会真切,所以能选择一些富有典型意义的社会现象,借助于高超的艺术手段,深刻而形象地表现出那个社会的某些风貌。
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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