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田七郎》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武承休,辽阳人。[1]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棰挝门。[2]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3]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4]七郎就地设皋比焉。[5]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因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6]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淹忽以死。[7]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8]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9]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往。[10]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念终以不足报武,裹粮入山,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11]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12]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踦门语曰:[13]“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 “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11]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益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舍屦满。[15]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刍藁。[16]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17]七郎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18]迄今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19]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欢;[20]一童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21]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22]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诉。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23]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24]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慰劝令归。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25]”武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辩,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26]”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签数未半,奄然已死。[27]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不知耗。[28]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29]某弟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复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30]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31]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32]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注释】 [1]辽阳:清代州名,治所在今辽宁省辽阳县。[2]马棰(chui捶):马鞭。 [3]貙(chu初):兽名。《尔雅·释兽》:“貙似狸。”《注》:“今驱虎也,大如狗,文如貍。”腻帢(qia恰):满是油污的帽子。帢,圆形便帽。皂犊鼻:黑色的遮膝围裙。犊鼻,即“犊鼻裈”,围裙。 [4]杌榻:杌,杌子,小凳。榻,床。 [5]皋比(gao pi高皮):虎皮。《左传·庄公十年》:“公子偃……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注》:“皋比,虎皮也。” [6]晦纹:主有晦气的纹理。晦,晦气、倒霉。罹(li离):遭受。 [7]浃旬:过了十天。浃,周匝,圆满。旬,十天。 [8]斋葬:祭祀与葬埋。斋,斋祭。 [9]临存:看望。[10]轴鞟(kuo括):卷起皮革。鞟,去毛的兽皮。 [11]键庭户;关上大门。键,门闩。 [12]敝裰:缝补过的破衣。 [13]踦门:两人倚门对语。 [14]发肤受之武公子:犹言武公子为再生父母。发肤,代指身体。《孝经·开宗明义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15]初度:生日。《离骚》:“皇览揆余于初度兮。”夜舍屦(ju具)满:客房住满了人。屦,履,汉以前称屦。古代席地而坐,宾客入室脱鞋就席。屦满,即客满。[16]藉刍藁:睡在干草上。藉,坐卧其上。 [17]刺刺:话多不停。 [18]濡缕:沾湿衣服。 [19]新发于硎:刚从磨刀石上磨过。硎,磨刀石。 [20]老弥子:指久受宠爱的娈童。弥子,春秋时卫灵公的幸臣弥子瑕。他曾假托君命,驾灵公车外出,又曾把自己吃过的桃子给灵公品尝。灵公不但不予责怪,反而更加宠信。见《韩非子·说难》。[21]同袍义:同事的情谊。《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22]勾牒:拘捕犯人的公文。 [23]干仆:干练的仆人。[24]刺书:书信。《释名·释书契》:“书曰刺,书以笔刺纸简之上也。”纪纲:管家,奴仆之管领者。 [25]脔割:碎割。脔,割成肉块。[26]杀人莫须有:意谓诬陷我杀人。南宋秦桧以“莫须有”的罪状诬陷并杀害岳飞,后以“莫须有”表示诬陷捏造别人罪名。辱詈:辱骂。[27]签数:指杖刑的杖数。封建官衙施杖刑时,审讯者确定杖数后,从公案签筒中抽签掷地,施刑者按照分付的数目施刑。 [28]扃鐍(jiongjue):指闭门上锁。鐍,锁环。 [29]薪水:柴草和水。 [30]夤缘当路:通过关系,贿赂当权者。 [31]一饭不忘:汉代韩信,少年贫困,曾钓鱼于淮阴城下,接受漂母赠食。后来,韩信为楚王,不忘一饭之德,酬谢漂母千金。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32]荆卿:指荆轲。荆轲曾奉燕太子丹之命刺秦王,不中,被秦王所杀。见《史记·刺客列传》。
【译文】 武承休是辽阳人。喜欢四处交游,和他来往的都是些知名人士。一天夜里他梦见有人对他说:“你的朋友遍及海内,都是些靠不住的人。只有一人能与你同生共死,你却为何不认识?”他问:“是谁?”梦中人说:“田七郎不是吗?”醒来后很感奇怪。以后每次碰到熟人,就打听田七郎这个人。有一个认识田七郎的人说他是东边村子里的一个猎户。武承休就到他家拜访,用马鞭敲敲门,不多久,出来一个人,大约有二十多岁,两眼炯炯有光,身材健壮,头戴油腻腻的帽子,系着黑色的围裙,上面有许多补丁。对着武承休行了个礼,问其来意。武承休便通名报姓,假托路途之中觉得有些不适,想在他家歇息。并问田七郎是谁,回答说:“我就是。”便领着武承休进屋。只见他家只有几间破屋,用木桩支撑着欲坠的墙壁。走进一间小屋,只见虎皮狼皮挂满屋子,连一能坐的地方也没有。田七郎就在地上铺了张虎皮,两人坐下。武承休从他的言谈话语中,觉得他很质朴,很喜欢他。立即拿出一些钱给他维持生计。田七郎推辞。武承休坚持让他收下,田七郎只好收下进去禀告母亲。一会又拿出来还给他,坚持不肯接受。武承休三番五次地塞给他,他就是不接受。这时田母步履蹒跚地走来,板着脸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侍奉权贵!”武承休听罢难堪地走了。回去的路上想来想去也不理解田家为什么会这样。恰巧有个仆人在田家房后听见了田母的话,于是告诉武承休。原来,田七郎拿着钱去告诉母亲以后,田母说:“我刚才看见那个公子一脸晦气,将来一定会遭大祸。听人说:得了别人的知遇就要替人分担忧愁,受了别人的恩惠就要帮人解难。有钱人可以拿钱报答人家,我们穷人只能用义气报答。无缘无故地受人钱财,不是好事,恐怕要用你的命去报答人家呵!”武承休听后,感叹田母的贤德,也更加钦佩田七郎。
第二天,设宴相邀,田七郎辞谢不来。武承休又来到他家,坐下就要酒喝。田七郎拿出酒来,摆下鹿肉干,毫不失礼。又过了几天,武承休邀请田七郎作为答谢,田七郎这才来到武家。彼此谈得很投机。武承休又送给他钱,田七郎还是不接受。武承休假托买他的虎皮,田七郎这才收了钱。回家后看了看自己存的虎皮,不足偿付武承休的钱数,便想再去打猎后献给武承休。上山去了三天,也没有收获。正赶上妻子生病,整日守候又要煎药,因而使他再没去打猎。十多天过去,妻子死了。为了安葬妻子又花去一些武承休的钱。武承休亲自来吊唁田七郎之妻,送给了丰厚的礼品。安葬完妻子,田七郎又背着弓箭上山,想尽快地报答武承休的情谊,但是一直也没能打到猎物。武承休探明了他的意图,就劝他不要着急。并且盼望田七郎再来他家谈谈。但田七郎始终觉得有负于武承休,不肯前来。武承休就先向他要现存的虎皮,以便能让田七郎赶快来。田七郎回家检看了以前收藏的虎皮,都已被虫蛀了,毛已掉尽,非常懊丧。武承休知道后,赶到田家,极力劝慰他。又看了看被蛀坏的虎皮,说:“这也很好。我想要的就是这种没有毛的皮。”于是卷起虎皮,邀请他一起回家中。田七郎不肯,武承休只好自己回来。田七郎想着始终也没能报答武承休,就再次带着干粮上山打猎,过了几天几夜,打到了一只老虎,把老虎整个地送给武承休。武承休很高兴,摆下酒饭,请他多住几天。田七郎坚决推辞。武承休就把门户都上了锁,使他不能出去。武承休的朋友们见田七郎是个粗人,暗地里都说武承休乱交朋友。然而武承休待田七郎比任何人都好。为他缝制新衣,田七郎不要;武承休趁着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地换走旧衣,田七郎没办法只好穿上新衣。等他回到家里,田七郎的儿子又依田母之命,奉还新衣,要他的旧衣。武承休笑着说:“回去告诉伯母,旧衣服已拆开作了鞋衬了。”从此,田七郎常送来些野味,武承休请他,他却再也不来。武承休有一天到田七郎家找他,正值他出猎未归。田母出来,两人一在门里,一在门外,田母说道:“请你不要再招引我儿子,你恐怕是不怀好意吧!”武承休只好向她行礼告辞,难堪地退了出来。
半年多以后的一天,武承休的仆人匆忙来报:“田七郎为了和别人争抢一头豹子,打死了人,被捉进官府。”武承休大吃一惊,赶去一看,田七郎已被关进监狱。看见武承休只是默默地说:“今后请您照顾一下我的老娘。”武承休伤心地走了,赶忙花很多钱贿赂了县官,又用一百两银子买劝死者家属。过了一个多月县官见对方没再上诉,就放了田七郎。田母感慨地说:“武公子好比你的再生父母,我对你再也不能这么护着了,惟愿武公子一生没有灾难,那也就是你的福气了。”田七郎想要前去拜谢武承休,母亲说:“去是可以去,但是见了公子不必致谢。小小的恩惠可以谢,像这样的大恩是不能谢的。”田七郎去见武承休,武承休好言相劝,田七郎只是应承,也没说什么。武家人都怪他没有良心,而武承休却喜欢他这种实在劲,对他更加亲密。从此田七郎经常到公子家去。送他东西也不再推辞,也不说要报答的话。
有一次正赶上武承休做寿,宾客很多,客房都已住满。武承休带着田七郎住在一间小屋里,三位仆人睡在地上铺的干草上。快到三更时,仆人们都已睡着,他们俩还在不停地讲话。突然,田七郎挂在墙上的佩刀从刀鞘中跳出一截,发出铮铮的响声,寒光如闪电。武承休吓得一愣,田七郎也急忙起身问道:“床下睡的是什么人?”武承休答:“都是我的仆人。”田七郎说:“这里面定有恶人。”武承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田七郎道:“这把刀从外国买来,刀刃锋利。到如今我家已传了三代人。用它杀的人恐怕也有千余了,却还是像刚磨过的一样。遇见恶人就会自己叫唤着跳出来,这就离要杀人不远了。我劝你不要同坏人来往,或许能避免不测。”武承休点头答应。但田七郎始终不能安心,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武承休说:“灾难是命里注定的,你不要担心。”田七郎说:“别的我都不怕,只是担心老娘。”武承休说:“你想到哪儿去了?”田七郎说:“没有事就好。”原来床下那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个受宠的娈童,很得主人喜欢;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小仆人,也是武承休常常使唤的;另一个叫李应,性情倔强,常为一点小事和公子瞪着眼睛争吵,武公子常对他不满。当时就想,恶人一定是他。第二天一早,叫来李应,好言好语地把他打发走了。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王氏为妻。一天,武承休有事出门,留下林儿看家。房前的菊花开得正艳,媳妇王氏想到公公不在家,书房没人,想去摘几朵菊花。林儿突然过来调戏他。王氏正想逃跑,被林儿一把拉住,强行拖进房里,王氏挣扎着喊叫,声嘶力竭。武绅急忙跑来,林儿这才放开王氏逃走了。武承休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到处寻找林儿,可哪里都找不到。过了几天,才打听到他已投身某御史家为仆。这家主人在京城作官,家里的事务都委派给他的弟弟。武承休凭着都是官场之人,给那家写了封信,向他们要林儿,谁知那人的弟弟竟置之不理。武承休十分生气,到县衙告了他们。拘捕犯人的公文虽然发出,但是差役们并不没去拘捕,县官也不过问。武承休更加气愤,正巧田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应验了。”接着告诉了他这些事。田七郎变了脸色,没说一句话就走了。武承休吩咐干练的仆人巡察林儿的行踪。林儿晚上回家,被他们逮住,带着他去见武承休。武承休把他鞭打一顿。林儿恶言相骂。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是忠厚的长者,害怕侄子在气头上闹出人命,劝他不如送林儿进官衙。武承休听从了叔叔的话,把林儿押赴官府。然而御史家送了封信给县官。林儿竟然获释,并被交给御史家的管家带走了。由是,林儿更加猖狂,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他和武家媳妇相好。武承休无可奈何气得要命。跑到御史门前叫骂,在邻居的劝慰下才回去。过了一夜,忽然家人来报:“林儿被人杀害,碎尸万段地扔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觉得出了一口怨气。一会儿听说御史家状告他们叔侄,便和叔叔一起来到公堂。县官不听他们的辩解,要责打武恒。武承休抗辩说:“你们诬陷我杀人,你们有什么证据!至于辱骂官府人家,那是我干的,和叔叔无关。”县令毫不理睬。武承休瞪着眼珠子要冲上去,众差役上前按住他。那些打板子的差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上了年纪,杖数没打完一半,便已死去。县令见武恒死了,也不再追究。武承休大声痛骂,县令却好像没有听见。武承休便抬着叔叔回了家,满腔悲愤无处申诉。于是想找田七郎来商量一下,然而田七郎却连来吊唁一下都没有。武承休暗想:我平日待他也不薄,为什么他像陌生人一样无情?他也疑心杀林儿的是田七郎。但转念一想:果然是他的话为什么不来和我商量呢?于是派人到他家打听,一到田家只见锁着门没有生息,邻居也不知他们的情况。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衙门的后堂和县官计议。这时正是早晨送柴送水的时候,忽然一送柴人闯进来,放下担子抽出锋利的佩刀直奔过来。御史的弟弟惊惶失措,用手挡刀,那刀一下切断了他的手腕,接着又是一刀砍下他的脑袋。县令大惊失色,逃窜出去。那送柴人还在四处寻找,这时众差役急忙关闭大门,拿着棍子乱喊着围上来。送柴人见此情景自刎而死。众人纷纷围上来辨认,有人认出是田七郎,县令这才惊魂初定地走过来查看。只见田七郎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手里还紧握着刀。县令刚低下头细看,那尸首忽然跳起,竟一下砍下了县令的头,接着又躺倒在地上。衙门里的官员追捕田七郎的母亲和孩子,才知道他们已逃跑了好多天了。武承休听说田七郎已死,奔去痛哭。大家都说是他主使了田七郎。武承休变卖家产去疏通官府,这才免罪。田七郎的尸体被扔在旷野里三十多天,鸟兽们都围在他身边守护着他。武承休厚葬了他。田七郎的儿子流落在登州,改姓佟。后来从军,因功提升为同知将军。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八十多岁,还指给他看他父亲的墓地。
异史氏说:“不敢轻易接受一点钱财,正像韩信不能忘漂母一饭之德一样。田母真是贤德呵!田七郎生前未能雪恨,死后还要伸张正义,简直是一位神人。假使荆轲也能这样,则千年没有遗恨。如果真有田七郎这样的人,那么就可以弥补上天惩罚恶人的疏漏。可惜社会黑暗,只恨田七郎这样的人太少了。可悲啊!”
【总案】 猎人田七郎取与不苟,不妄受别人的馈赠;为人质朴诚笃,不会巧言逢迎;平日安贫侍母,不愿与贵客周旋;在公理不彰的封建社会中,激于义愤,手刃劣绅贪官,更不惜与恶势力同归于尽。作者把这样的人物视为神明,认为田七郎的义行“可以补天网之漏”,而悲叹“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作品的基本倾向是积极的。
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械收牢狱,经武承休营救,得免于难。劳动人民“受人恩者急人难”,不平白地接受别人的恩施,田七郎终于以死报之。武承休,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而所以独独曲意结交猎人,盖以其人可共患难。相形之下,他似乎意识到肝胆之人不在士林,这点是难能可贵的。正如但明伦所评:迨观田七郎“一片赤心,满腔热血,此皆博古通今,摛华染翰,弋取闻誉者所不敢为、不能为、不肯为者,然后叹天下名士何太多,如田七郎者又何太少也!”当然,武承休也有其利己的目的,田母责其“大不怀好意”、欲“取死报”于田七郎,这也符合实际并可发人深省。
王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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