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芙蓉屏记》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至正辛卯,[1]真州有崔生名英者,[2]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3]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圌山,[4]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5]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遽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6]”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渐稔熟,不复防闲。
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轻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7]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8]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狂奔。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9]少顷开关,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以实对,绐之曰:[10]“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为次妻,正室悍戾难事,棰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坠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之与邻,[11]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同袍,[12]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13]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被缁削发,[14]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雠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15]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 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 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16]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17]人罕见其面。
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18]留斋而去。明日,持画芙蓉一轴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19]”王问:“檀越何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少日风流张敞笔,[20]写生不数黄筌。[21]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募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22]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询其乡里姓名,则蹙额对曰:“英姓崔,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所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 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赠以盘缠,遗之曰:“既遭寇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 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23]今听候一年,杳无音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24]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奈,且留我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 “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25]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愿一出,或者可以借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脱得罪人,洗刷前耻,以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决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属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临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具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财尚在,[26]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诚欲留以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27]而以原赃给英。
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未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云“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 资遣就道。[28]
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29]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30]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真之才士陆仲旸,作《画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云:“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31]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32]逝魄愿提撕:[33]茕嫠赖将引。[34]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翃,[35]岂期甲帐遇文箫。[36]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注释】 [1]至正辛卯:元惠宗至正十一年为辛卯年,即公元1351年。 [2]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县。 [3]父荫:父亲的荫庇。封建时代官僚子孙因其父祖的官爵、功劳而被封官称为“荫”。永嘉:县名。隋改永宁县为永嘉具,即今浙江省永嘉县。又有永嘉郡,郡治在今浙江温州市。尉:县尉,掌管一县军事治安。 [4]圌(chui垂)山:在今江苏丹徒东,北临长江。 [5] 赛:旧指祭神还愿为“赛”。 [6] 第:但,只管。 [7] 菰(gu孤)蒲:两种浅水草植物。菰的根茎即“茭白”,可食用;蒲草可以织席。 [8] 双弯:双脚。 [9] 钟梵(fan凡):寺院钟声和诵经声。 [10] 绐(dai带):哄骗。 [11] 茭葑(jiao feng凤):荒草。 [12] 同袍:志同道合的伙伴。语出《诗·秦风·无衣》。[13] 命蹇(jian)时乖:命不顺,时运不好。蹇,艰难。乖,乖错、违背。 [14] 被缁(zi资):穿黑衣,为僧尼装扮。缁,黑色,黑衣,指僧尼之服。韦应物《秋景诣琅琊精舍》诗:“悟言缁衣子,萧洒中林行。”[15] 内典:佛经。佛教徒称佛教典籍为“内典”,佛教以外的典籍为“外典”。 [16] 白衣大士:指观世音菩萨。俗传她为普救众生的神。[17] 奥室:深秘之室。 [18] 随喜:游览寺庙。 [19] 檀越:佛家语,指施主。布施:施舍。 [20] 张敞:西汉平阳(今山西临汾)人,宣帝时任太中大夫、京兆尹。他曾为其妻画眉,后世以画眉形容夫妻相爱,张敞笔也就成为风流的代用语。 [21] 黄荃:成都人,宋代著名画家,工于花鸟和人物、山水。 [22] 怀素:唐代僧人,书法家,善草书。[23] 平江路:元代行政区域名,约辖今江苏苏州市一带。 [24]恶札:写得拙劣的字幅,这自谦的说法。 [25] 了悟:佛家语,指明心见性。 [26] 敕牒:任命官职的文书。 [27] 极典:极刑,死刑。[28] 资遣:资助打发。 [29] 薨(hong轰):周代称诸侯之死为薨,唐代称二品官以上死去为薨。后世用来敬称达官贵人去世。 [30]水陆斋:一种水陆道场,由僧众念诵经文、施舍饮食,以超度解救水陆鬼魂。[31] 医王:佛教传说中能治人心疾的神医,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净,邪者正。见于《指月录》。 [32] 群品:群类,指众生灵。案佛经中将同类内容分段称为品,这里即是品类的意思。 [33] 提斯:提醒。[34] 茕嫠(qiong li穷历):孤独的寡妇。 [35] 章台:长安章台下的街名。泣韩翃:唐传奇《柳氏传》载,唐安史之乱中,韩翃与宠姬柳氏失散,百般思念,后又重逢团聚。韩寄给柳氏词中有“章台柳”句。
[36] 甲帐:帐幕。文箫:唐传奇中的人物。他在山中遇到仙女吴彩鸾,二人相爱,结为夫妻。吴彩鸾所吟歌诗中有“自有绣襦并甲帐,瑶台不怕霜雪寒”的话, 见《全唐诗》卷八六三。
【译文】 元朝至正十一年,真州有个叫崔英的公子,家境富裕,因父亲的功劳爵显而被补授浙江温州永嘉县尉。他携带妻子王氏前去赴任。路经苏州圌山,停舟少歇,便买了纸钱祭品到神庙里去祭祀还愿。完了之后,和妻子在舟中置酒小饮。船主见他的酒器都是金银的,竟然起了恶念。就在这天夜里,将崔英沉在水中,婢女、仆人被杀掉。然后对王氏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被杀死吗?我的二儿子尚未有家室,现在和人撑船往杭州去,一两个月回来之后便和你成亲。所以你就是我家的人,只管放心,不用害怕。”说罢,将所有财物全部劫去,而以“新妇”称王氏。王氏也假作应酬,勉强为他管理家务,委曲谨慎地进献殷勤。船主暗喜得了个媳妇,渐渐混熟了,不再加以防范。
将近月余,正逢中秋节,船主摆下丰盛的酒馔,豪饮大醉。王氏趁他睡着的时候,轻轻地抽身上岸。走了二三里地,忽然迷了路,四面都是水村,到处是芦苇蒲草,一望无边。况且她本是良家女子,两只脚又小又细,耐不住跋涉劳累之苦。又恐怕后边追上来,于是便竭尽全力奔跑。跑了好久,东方渐渐发白,遥望远处树林中有房舍,便急忙往前投奔。到了跟前,大门还没开,隐隐有钟声和诵经的声音传出。不一会儿,门开了,原来是一所尼姑院。王氏径直进去,院主问她前来的原故,王氏未敢以实情相告,诓骗她说:“我是真州人,公爹出来到江浙做官,带着全家同行,不幸到达任所以后我丈夫去世了。我寡居几年,公公把我嫁给了永嘉县尉为小妻,正房悍恶难以伺候,万般地鞭打污辱。近来丈夫解官卸任返乡,船就停在这里。因中秋节赏月,让我取金杯斟酒,不慎失手掉到江里,因此一定要将我置之死地,我便逃生来到这里。”尼姑道:“娘子既然不敢回船,家乡又遥远,想另求婚配,又缺乏好媒人,孤苦一身,将依托何人呢?”王氏听着只是哭泣罢了。尼姑又道:“老身我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如我师有个处置办法,就是死了也没遗憾了!”尼姑道:“此处是荒凉的水滨,人迹不到,荒草为邻,水鸟为友,幸得有一两个同伴,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有几个服侍的用人,又都淳朴小心。娘子你尽管年轻貌美,无奈命运不好,还不如舍弃对尘世的爱恋,警悟自身的虚幻,披黑衣,削头发,就此处出家为尼,禅床佛灯,早晚两餐,姑且随分度日,那不远远胜过做人的妻妾,忍受今世的苦恼,而结下来世的冤仇吗?”王氏拜谢道:“这正是我的愿望。”便在佛前削发剃度,立法名叫慧圆。王氏自幼读书识字,写画都行,不到一月之内,全部将佛家经典研习一遍。因此很受院主的礼待,凡大小事情,没有王氏主张,不敢独自专行。而且她为人又宽柔和善,人人都喜爱她。她专心修行,每天在观音大士像前礼拜百多遍,暗自述说自己内心的隐曲,即便是严寒酷暑也不中断。拜完之后,就打坐在深室,别人很少看见她。
过了一年多,忽然有人到寺院来游观,院主留了斋饭才走的。这人第二天拿了一轴芙蓉画来施舍,老尼姑便将画张挂在素洁的屏风上。王氏经过屏前看见,认识是出自崔英的手笔,因而询问是从哪里来的。院主说:“是近日施主施舍的。”王氏问道:“施主姓什么?如今住在哪里?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答道:“是同县的顾阿秀,兄弟以驾船为业,今年以来很如意,人都说他在江湖上劫掠,不知确实与否。”王氏又问道:“他也常往来于咱这寺院吗?”答道:“很少到此。”王氏就默默记住。她提笔在屏幅上写道:“少年时的风流如同张敞的画笔,论写生数不上黄筌。屏上的芙蓉画得最鲜艳。但哪料到这娇艳的花朵,却怀抱着生死的仇冤! 彩绘凄凉,疑心正是自己托身空门的写照,现今流落他乡有谁爱怜!寂寞的屏风陪着枯燥的禅院。恐怕今世的缘分已经断绝,盼望和夫君修结再生的姻缘。”这词是一首《临江仙》。尼姑们都不晓得所说的含义。有一天,忽然城中有个叫郭庆春的,因有事来到尼院,喜欢屏画的精致,买回去以供赏玩。此时正逢御史大夫高纳麟退居苏州,对书画多有募集,郭庆春便将屏画献给他,高公放置在内馆,没来得及询问详细情况。偶然间外边有人卖草书四幅,高公让取来观看,字的风格类似怀素,清秀刚劲而不俗气。高公问:“是谁写的?”那卖字的答道:“是我学写的。”高公看他的相貌并不是庸碌之辈,就问他的乡里姓名,那人紧蹙额头回答说:“我名叫英,姓崔,字俊臣,世代居住在真州,因父亲功爵补授永嘉县尉,携带着眷属财物去赴任,由于自己不谨慎,被船家暗算,将我沉落水中,家财妻妾都无法顾及了。幸亏我幼年时学过凫水,所以落水后便在波涛中潜游。游得远了,便登岸投到百姓家,全身被水湿透,腰中分文不存。全仗主人家老翁善良,给换了衣裳,招待了酒饭,赠给了盘缠,打发我走时说:‘既然遭贼寇抢劫,理当去报官,不敢挽留,恐怕受到连累。’于是,我便问路出城,告到平江路官衙,到现在已听候一年,杳无音讯,只好靠卖字度日,不敢说善于书法。不料写得拙劣的字幅,竟得以上达敬承您阅览。”高公听了他的话,深深地怜悯他,说道:“你既然如此,再还付给你也没用处;就留在我家学馆里,用来训练孙子们写字,不也很可以吗?”崔英甚感荣幸。高公延请他进入内宅,一起饮酒。崔英忽然看见屏风间芙蓉图,悲伤流泪。高公奇怪地问他,崔英说:“这是船上所丢失的东西之一,出自我的手笔。怎么会在这里呢?”又念了一遍屏画上的题诗,又道:“这是我妻所作。”高公道:“怎么辨认出来的?”答道:“我熟悉她的字画。况且词意里说明她还活在人世,真是拙妻所作,毫无疑问。”高公道:“如果是这样,我当为你担负起捕捉盗贼的责任来。你暂时保守秘密。”便留崔英住在门下。
明天,秘密地召来郭庆春询问。庆春说:“是从尼姑院里买的。”高公就让他婉转地去追问尼姑,画是从谁手里得来的,上面的诗词是谁题咏的。过了几天回报说:“是本县顾阿秀施舍的,院中尼姑慧圆题的诗。”高公差人去对院主说:“夫人喜欢念诵佛经,没有人陪伴,听说慧圆心性明悟,现在要礼请为师,请不要推却。”院主不答应。而慧圆听说,却很愿意出去,说不定可以借此机会报仇伸冤。老尼姑也无法拒绝她。高公令人抬到家里,让夫人和她同住相处。闲暇时,夫人问她家庭来历的详细情况,王氏流着泪以实相告,并且讲了题芙蓉画屏之事,然后说:“盗贼离得不远了,只求夫人转告高老大人,倘若能拿得罪犯,洗刷掉以前的耻辱,以报答我的丈夫,那就是高老大人极大的恩赐了。”王氏不知她丈夫还活着呢。夫人把这话说给了高公,并说她读书贤惠,决不是小家女子。高公知道是崔英的妻子无疑,嘱夫人好好看顾她,但一点也不对崔英透露。高公查访到强盗顾阿秀的住址及其活动的踪迹,但未敢轻易行动。只让夫人暗暗劝王氏留起头发来,返还原来的俗装。又过了半年,进士薛理字溥化的做监察御史,巡按本郡。溥化是高公旧时的属吏,知他是把快手,就将情况都对溥化讲了,派人四面掩合逮捕顾氏,做官的文书及所盗的家财都还藏在家里,只不见王氏的下落。极力审问案犯,回答说:“确实想留下她配给二儿子,没再加以防备,不想于当年八月中秋节逃走了,不知往哪里去了。”薛溥化便将盗犯处以极刑,而将原盗赃物还给了崔英。
崔英辞别高公去赴任,高公说:“待我给你作媒,婚娶以后再去也不晚。”崔英道:“糟糠之妻,同过贫贱日子好久了。如今不幸流落外乡,存亡未知,况且我单身到任所,等些日子,万一天地可怜,如果她还活着,或许夫妻还能得以重新团聚。感谢老大人的恩德,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但另娶新妇却不是我的愿望。”高公悲凄地说:“你的高尚情谊如此深厚,上天必然会佑护你,我怎敢苦苦逼迫你?只请容许给你饯行,然后再起程赴任。”第二天,饯行的宴席摆开,路署的官员及郡中的名士都汇集前来送行。高公举杯告诉众人说:“老夫我今天为崔县尉完了今生的姻缘。”客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高公让人唤慧圆尼姑出来,就是崔英的原配妻子。夫妇二人相抱着大哭,没料想会在这里得以相见。高公完全地讲明了事情的始末原委,并且拿出芙蓉屏来给客人看,大家才知道高公所说的“了今生缘”,原是崔英妻所题词中的语句,而“慧圆”就是崔英妻的改名。于是,满座之上都为此而掩面哭泣,感叹高公的盛德是别人所比不上的。高公赠送给崔英奴仆和婢女各一人,资助打发他们上路。
后来,崔英任满还乡,重新路过吴郡苏州,而此时的高公已经去世了。夫妇哀号痛哭,如同他们的父母死去了一般,就在墓前设水陆道场三天三夜,以报其厚恩,然后才离去。王氏因此吃长斋,念观音经,从不中断。真州的才子陆仲旸作一首《画芙蓉屏歌》,用来记述这件事,因此录在这里用来警诫世人:“一幅芙蓉画,妾身忍着悲痛题诗在屏风。屏风上凝着点点滴滴的血泪如花一样红。残败的荷叶,枯干的莲梃两相萧索,缣帛条幅和上面的遗墨一起失落。滔滔河水奔流隔断了死生界限,使我孤身单影在外飘泊。在外飘泊啊,尸骨向谁依托?黄泉下的游魂到底不见回来,图画中的艳丽姿态简直像昨天一样。简直像昨天一样啊,我很伤心,哪能禁得住秋雨秋霜的摧残!岂肯到江湖上去追随撑船的强盗?甘愿从佛家宝地礼拜医王。医王本来慈悲怜悯,慈悲怜悯啊爱惜各类生灵。逝去的魂魄啊,我向你提醒:孤独的寡妇还要依赖你援引。芙蓉的颜色娇艳,是丈夫亲手所描。花枯萎是因为折断了花蒂,花干死是因为伤害了苗本。花蕊干枯了我心里还很痛苦,花根枯朽了我的仇恨难消。只说是今生像柳氏在章台街上哭泣韩翃,哪料想彩鸾在甲帐里又重遇文箫。这芙蓉画幅真是有心有意,这芙蓉画幅千万不可抛弃。幸亏等到了明月再度团圆,从今相亲相爱莫要再抛弃。谁能听我歌唱《芙蓉》篇?人间的夫妻休要反目成仇,看看这枝芙蓉花真正可怜!”
【总案】 这篇小说写崔英夫妇在赴任途中遇盗被害而失散,各自守贞不渝,终得团聚,歌颂了夫妻相爱的真挚情感。故事以芙蓉画为线索,展开描写。王氏遇难而逃生,削发为尼,在尼院中见到芙蓉图,认识是丈夫的遗墨,睹物伤情,便题诗其上。后来芙蓉图辗转流传到告老还乡的监察御史高公家里,崔英逃生后卖字经过高家,见画而知盗贼不远,又认出妻子的题诗,知王氏未死。高公更依据此芙蓉图追踪到盗贼下落,将其捕获正法;并依据此画的线索断定了崔英和王氏的夫妻关系,经其撮合,使夫妻重得团圆。通过这一线索,将各个情节自然地串联起来,故事虽然曲折,但纷然而有绪。
岩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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