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莺莺传》一卷,唐·元稹作,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八,宋·赵令畤《侯鲭录》与《类说》本《异闻集》引录则于篇名皆别题作《传奇》,又后人因张生有《会真诗》,于本篇别名之曰《会真记》。按,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今洛阳)人。九岁工属文,十五岁举明经,贞元十九年(803)中书判拔萃科,补校书郎,元和元年(806)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任左拾遗,历监察御史,至工部尚书同平章事。因事出为同州刺史。改越州刺史、徙浙东观察使,大和三年(829)入朝为尚书左丞,俄拜检校户部尚书,兼武昌军节度使,暴疾卒于任所。元稹工诗,与白居易齐名且交谊极深,时号“元白”,称其诗为“元和体”,播于乐府,宫中妃嫔近习皆诵之,称为“元才子”。有《元氏长庆集》一百卷,又著古今刑政书三百卷,号《类集》。
乔力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1]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2]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3]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4]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5]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6]令于军,军由是戢。[7]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8]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9]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稍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10]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11]尔其谓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 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12]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13]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襄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干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14]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 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15]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16]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 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17]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18]鄙人无投梭之拒。[19]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20]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21]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22]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23]因风委露,犹托清尘。[24]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25]文竹茶碾子一枚。[26]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27]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28]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29]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30]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31]
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32]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33]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34]
瑶钗行彩凤, 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35]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36]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37]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38]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39]
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40]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41]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42]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43]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44]周之幽,[45]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46]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47]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48]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49]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 当时且自亲。[50]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51]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传》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注释】 [1]非礼不可入:凡不合于礼法的事情都不予采纳,不能打动他。[2]若将不及:像来不及表现自己,显现出争先恐后的样子。 [3]登徒子:战国时楚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的妻子貌丑,登徒子却很喜爱她,和她生了五个孩子。后来人就用登徒子为好色者的代称。 [4]蒲:蒲州,也称河中府,辖今山西西南部龙门山以南稷山、盐池及永乐以西地区,州治在今永济县。 [5]浑瑊:唐将,西域铁勒九姓的浑部人。肃宗时屡立战功,做到兵马副元帅,后来死在绛州节度使任上。绛州节度治所在蒲州。 [6]杜确:继浑瑊之后任河中尹兼绛州观察使的官员。 [7]戢(ji):收敛,收藏。 [8]孤嫠(li)未亡:指寡妇。孤,孤独。嫠,守寡。未亡,寡妇的自称:夫已死,自己不应再活下去,不过暂时还未死而已。 [9]常服睟(sui)容:平常的服饰,丰润的面貌。 [10]甲子岁,即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庚辰:即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 [11]索我于枯鱼之肆:喻远水不解近渴。这是《庄子》中的寓言:庄子在路上看见车道沟里有条鱼。鱼叫庄子弄点水救它的命。庄子答应到吴越引西江水来救它。鱼回答:等你引来水,只好到卖干鱼的店铺里去找我了。 [12]曩(nang)时:以前,往昔,过去的。[13]三十韵:作旧体律诗,两句一押韵,三十韵就是六十句诗。[14]《霓裳羽衣·序》:《霓裳羽衣曲》传说为唐玄宗所作。序,指乐曲开始的部分。 [15]花胜:古时妇女戴在头上的饰花,类似今天的绒花。
[16]谁复为容:打扮了又给哪个看。 [17]眷念无斁(yi):无斁,不厌。全句指时刻怀念不忘。 [18]援琴之挑:《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汉代司马相如曾用弹琴的方法挑逗吸引富人卓王孙的女儿文君,后来文君就随他逃走了。 [19]投梭之拒:晋代谢鲲调戏邻家的女儿,这女子就用织布梭投掷他,打掉他两个牙齿。故事见《晋书·谢鲲传》。[20]俯遂幽眇:俯遂,牵就成全,使之如愿。幽眇,隐微的心事。全句说,体贴自己内心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 [21]达士略情:达观的人对无论什么事都看得很随便。 [22]要(yao)盟:用胁迫手段订的盟约。 [23]丹诚不泯(min):丹诚,忠诚的红心,赤心。不泯,不灭。[24]犹托清尘:清尘,是对人的敬称,犹言你脚下清净高洁的尘土。全句指,我死了,还要托身于您脚下的尘土,灵魂跟在你身旁。 [25]一絇(qu):一缕、一绞。 [26]文竹茶碾(nian)子:竹制的茶磨。文竹,指一种有花纹的竹子,古时用此竹制成的一种内圆外方、有槽有轮的碾茶叶用的器具,也称茶磨,也有用银、铁或木制造的。 [27]强(qiang)饭为嘉:努力加餐饭为好,对身体有益。 [28]杨巨源:字景山(754?—828?),蒲州人,官至国子监司业,与元稹、白居易友善,也能写诗。 [29]潘郎:晋代著名文人,名潘岳,字安仁,长得很好看,后人就以潘郎为美男子的代称。这里指张生。 [30]萧娘:萧氏是东晋之后,江南的名门,唐代常用来泛称女子,这里指崔莺莺。 [31]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意思是,风吹庭前竹子,发龙吟之声;鸾鸟在天井桐树上歌唱,生悦耳之响。 [32]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形容莺莺罗衣垂曳,其状有如薄雾;所佩环珮等玉饰,被微风吹动作响。[33]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绛节,赤节,这里指仙人的仪仗。金母即王母,古人以西方属金,西王母即金母。在此借指莺莺。玉童借指张生。 [34]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文履,绣鞋。绣鞋上嵌有珠玉一样的饰物,光彩耀目。裤脚的花纹暗藏龙形。 [35]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瑶华浦、碧玉宫,皆仙人居处,在此借指莺莺与张生住处。莺莺由自己居处到张生那里。[36]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洛城北,指洛水。这里指张生游蒲,无意中得与莺莺相遇。宋家东,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指张生与莺莺两情相许。 [37]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古代少女往往把发髻梳得像蝉翼一样细致精巧。上句指低头时如蝉翼般的发髻在颤动着,行走转动轻如飘起的玉尘。 [38]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嫩弱无力倦于转动手腕,多娇态喜爱弯着身子、缩在一起睡眠。 [39]五夜穷:五夜,五更,五夜穷即五更已尽。 [40]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乘鹜还归洛,是以洛神的离去形容崔莺莺回房。鹜,通凫,《洛神赋》形容洛神体态轻巧:“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吹箫亦上嵩,借用王子乔的故事来比喻张生的离去。王子乔,名晋,周灵王太子,据《列仙传》载,说他好吹笙,曾入嵩山修炼,后在缑氏山乘白鹤仙去。 [41]幂幂(mi mi):形容野草茂盛遮满了的意思。渚蓬:小洲上的蓬草。这两句所含意思为:草虽盛,终为风吹散。 [42]怨鹤:指《别鹤操》,琴曲名。古时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将为他别娶,他妻子知道后,夜间来倚户悲泣,牧子伤感而作此曲。在此指离别后琴中弹出哀怨曲子。清汉:指银河。清汉望归鸿,暗借苏武故事,有盼望心上人归来之意。 [43]行云:借巫山神女的故事,暗指莺莺已永远离去。萧史:神话传说,萧史,春秋时人,善吹箫,秦穆公把女儿弄玉嫁给他。他每天教弄玉吹箫学凤鸣,后来果然有凤凰飞来,秦穆公就为他们盖了一座凤台。最后弄玉乘凤、萧史乘龙而仙去。在此暗指两人相别、欢会无期,张生只有一人孤处而已。 [44]殷之辛:殷纣王名辛。[45]周之幽:周幽王名宫湦。 [46]一女子败之:纣王宠爱妲己,造鹿台,为肉林酒池,做长夜裸戏;幽王宠爱褒姒,致有烽火戏诸侯之事,是帝王荒淫无道的一种表现,以致亡国,所以此处这样说。 [47]僇笑:侮辱。 [48]委身:出嫁。 [49]外兄:表兄。 [50]当时且自亲:当初是你自己要来亲近我、追求我的。 [51]执事李公垂:执事,本是供使令的人,此处指友人。李公垂,唐代诗人,名绅,字公垂,曾任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等官职。他是元稹、白居易的好友,时相唱和。
【译文】 唐贞元年间,有个姓张的书生,性情温和,感情丰富,风度儒雅,容貌俊美,意志坚强为人孤傲,不合礼仪的事他都无兴趣。有时和朋友们一起游玩、宴饮,在人多嘈杂处,有不少人起哄吵闹,生怕自己不显眼,张生却只是随和顺从罢了,始终不受干扰。这样,他到二十三岁,还从没有接近过女色。知道这事的人问他,他告诉人家说:“登徒子不是个喜爱美色的人,他只是有淫欲。我是真正喜爱美色的人,但我却遇不到。为何这样说?只要是美人,没有不记在我的心上,这就可知,我不是无情的人。”问的人这才了解他。
过了不久,张生到蒲州游玩。蒲州东边十余里地,有个和尚居住的地方叫普救寺,张生就住宿在这里。正巧这时有个崔氏寡妇,打算回长安,路过蒲州,也在这里借宿。这位崔氏老妇人,娘家姓郑,张生的母亲也姓郑,论起亲戚关系,崔氏还是张生的远房姨妈。这一年,节度使浑瑊死于蒲州,暂时有太监丁文雅理事,他不善于治军,士兵乘浑瑊之死而作乱,大肆抢掠蒲州人,崔氏家产非常殷富,又有很多仆役。她带着财物人役住在寺里,十分恐慌,不知该依靠谁才好。以前,张生和蒲州将领中一个人有交情,就请他带兵来保护崔家,才使其免于遭难。十多天后,观察使杜确奉天子的圣旨来主管军政,命令下达到军队中,兵士才收敛起来,不再抢掠。郑氏非常感激张生的恩德,就设下酒筵宴请张生,还对张生说:“姨妈是孤身寡妇,拉扯着年幼的子女,不幸遇着军队大乱,实在难以保全自身。我的儿女得到安全,就像你重新给了他们生命。这怎能与一般恩情相比呢?今天我让他们用对待兄长的礼节来拜见你,希望以此来报答你的恩情。”她先命儿子出来,儿子名叫欢郎,大约十多岁,长得温和好看。又叫女儿出来,说:“出来拜见你兄长,你兄长救了你的命。”她不愿出来,过了很久,推辞有病不见张生。郑氏生了气,说:“你兄长保全了你的性命。不然的话,你也许已经被掳走,辽能害羞避嫌吗?”又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走出来。她穿着家常便服,可是面貌丰润,虽不加修饰,可鬓发下垂,接近眉宇,两颊绯红,容颜非常娇艳美丽、光采动人。张生一见吃了一惊,连忙给她施礼。她顺势坐在郑氏身边。因为是郑氏逼迫她出来相见,此时她便微含怨愤地看着母亲,娇弱的样子,好像连身子也支撑不住。张生问她的年龄,郑氏回答:“她生于当今天子甲子年七月,到如今贞元庚辰年,十七岁了。”张生慢慢用话引她,她也不回答,直到筵席结束一直是这样。张生从此迷恋上她,想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却又找不到机会。崔莺莺的婢女叫红娘,张生私下多次给她礼品,乘机向她说出自己的心事。婢女当时真的吓坏了,红着脸跑走了。张生很后悔。第二天婢女又来了。张生便羞愧地向她道歉,不再谈求她的事。婢女便对张生说:“郎君的话,我不敢去说,也不敢泄漏。然而崔家的亲戚,你是清楚的。何不利用她家对你的感恩而去求婚呢?”张生说:“我从小时候至今,就不喜欢随便结交人。有时在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女子中间,也从不偷看一眼。想不到当年如此,如今却被迷住。昨天酒宴当中,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连日来,行路忘停止,吃饭忘饥饱,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完了,倘若请媒人去求亲,行定亲礼,那样在这几个月之间,我就会变成集市上出卖的干鱼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婢女说:“崔小姐以贞洁自守,既使长辈人也不能用非礼的语言冒犯她。下等人的主意,实在更难打动她。不过她善写文章,喜爱词章,常常吟诗作赋,情感丰富,哀怨感动久久不止。你试着作一首情诗去挑动她。不这样办就没办法了。”张生听了,大喜,立刻写出《春词》二首交给她。这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拿一封彩色信笺交给张生,说:“崔小姐叫我送来的。”打开看,诗篇名《明月三五夜》。诗句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样过了几个晚上,这天张生正在窗下独自睡觉,忽然有人推醒他。他惊慌地坐起来,原来是红娘抱着被子挟着枕头来到,拍着张生的肩说:“来啦!来啦!还睡什么呢!”她并排放好枕头,铺好被子就走了。张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端正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阵,还在疑心是作梦,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地等待着。过了一会,红娘搀扶着崔莺莺来了。莺莺来到,娇羞脉脉,好像连运动四肢的力气都没有了,和先前那端庄的神气又大不一样了。这天晚上是十八,月亮斜挂在天上,晶莹明亮,清幽的光洒满大半个床。张生兴奋得飘飘然,又疑心她是神仙一类的,想不到神仙却从人间来到。过了一段时间,寺院的钟声敲响了,天也快亮了。红娘来催促莺莺离去。崔莺莺娇声抽泣着,由红娘搀扶着回去了,通宵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张生看到天蒙蒙亮便起了床,疑心地想,难道这是作梦吗?等到天亮,看看脂粉的痕迹还留在手臂上,衣服上还散发着香气,亮晶晶的泪珠子还留在席子上闪光。这以后又过了十多天,莺莺杳无音讯。张生就赋《会真诗》三十韵,诗未写完,恰巧红娘来了,就把诗交给她,请她转送给崔莺莺。从此以后,莺莺又和他往来了。早晨悄悄离去,晚上又悄悄地来,共同住在前面说过的西厢房里,差不多有一个月。张生曾经询问郑老夫人的心意,莺莺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因此希望能结婚。没过多久,张生要去长安,先把这想法告诉了她。莺莺似乎没有什么不乐意的话,然而愁怨的样子却哀婉动人。张生将要出发的前两天晚上,就没有再见到她,而张生就去了长安。几个月后,张生重游蒲州,和崔莺莺在一起又过了几个月。崔莺莺很会写作,擅长诗文。张生请求了多少次,始终没有见到。张生常常自己写文章逗引她,她也不怎么愿意看。大体上看,莺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技艺极端精巧,而表面上却像不懂。言谈敏捷而有口才,但却极少应酬回答。她待张生的情意非常深厚,但却从未用言词表达过。当时的哀婉深沉,她好像从不知道,喜怒的神色,也很少形诸于色。有时她独自夜晚弹琴,曲调哀怨凄恻动人。张生偷偷听到过,求她再弹,她却再也不弹了。张生因此更加被其迷惑。过了不久,张生因科举考试日期将到,又要西去长安。分手的那晚上,自己不再说要离开了,只是在莺莺身边忧愁悲叹。莺莺也暗自知道将要诀别,容颜和悦诚敬,柔声细语,慢慢地对张生说:“开始淫乱,终于被您抛弃,原本应当。我也不敢怨恨谁。但如果您能始于淫乱而后来又不抛弃我,那就是您的恩惠了。那么白头偕老的誓言算是有了结局。又何必为这次分别深感悲伤呢?但您既然不愉快,我也没什么可作安慰。您常说我会弹琴,以前害羞,未能满足您的要求。如今您要走了。我愿满足您的心意。”于是叫人把琴摆好,弹奏起《霓裳羽衣曲》的序曲,但没弹几声,琴声变得哀怨混乱,简直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了。旁边的人也都低声啜泣。崔莺莺也骤然停住,推开琴,泪水涟涟,跑回到自己母亲居住的那边去,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早上张生就走了。
第二年,考试落第,张生便留在京城。于是寄信给崔莺莺,想宽慰她的心。崔莺莺也写来回信,信的内容大致记在这里,信中说:
捧读来函,爱抚的心意极为深厚。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同时承蒙惠赠我一盒花胜,一寸口红,捎来这些耀首涂唇的装饰品。虽然受到您特别恩赐,可叫我去为谁打扮呢?看到这些东西更增添思念,徒然加重悲叹罢了。从信中知您在京城温习学业,进修的要点本在求得安宁。只恨我这粗陋之人,要永远被遗弃了。命该如此,知道了又有什么可说呢?自去年秋天以来,我经常恍恍忽忽若有所失。在喧哗的人群中,有时也强颜欢笑,但在更深夜静独自一人时,每时每刻无不是珠泪涟涟。甚至在睡觉做梦中,也多是忧思别离而抽泣咽噎,缠绵恩爱之情,一如过去那样每日相聚,幽会还没有结束,惊魂已随梦断。虽然半边被窝还暖暖和和,可是时刻想着您已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前些时分别,转眼已辞旧岁。长安是行乐的地方,到处都会触动情思,多么幸运您未忘记我这微贱之人,眷恋之情从未倦怠。我的鄙薄心意,不足以用来酬报您。至于生死相爱的誓约,却永远不会改变。从前因为和您是中表之亲,有时同在一起吃。我经不住诱惑,便献出了一片痴情。少女的心思情欲,实在不能自禁。您像司马相如引诱卓文君那样用琴声挑逗我,我未能像高氏女投梭拒绝谢鲲似的拒绝您。等到我们共枕同席,情愈深意更长。我这愚陋的一片痴情,以为可永远有所寄托了。怎想到见您之后,却又不能缔结良缘,使我受到自己献身的羞辱,也不能再公开侍奉您了。终身的长恨,我除了悲叹命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假如您能有仁人之心,俯就我卑微的心愿,那么我就是死了,也像活着一样钟情于您。您如果是旷达之人不屑私情,不在乎小节而追求大业,把以前的情分看作丑行,把诱迫的誓盟看作可欺,那我一定要骨毁形销,但我的赤诚之心永不会改变,如同坠落的花朵和枯叶,只得随风飘荡任露浸蚀,仍然托身在您脚下的尘土之中。生死至诚,尽言于此。面对眼前的信笺,只有呜咽流泪,感慨万千,实在无法表达。千万保重,千万保重!玉环一枚,是我幼年时代玩耍的东西,寄给您佩带在身上。玉表示坚贞不变,环表示周而复始永不断绝。附带寄上乱发一缕,斑竹茶碾子一个。这几件东西本不值得珍贵,用意在于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我的志愿像环一样永不改变。泪痕留在竹子上,愁思萦绕如丝如缕。用这些东西表达感情,永远作为相爱的见证罢了。心意贴着心意,身体却离得很远,相见终究在何日,实在难知。幽恨凝聚,神驰千里去相会。千万珍重呀,春风起容易染病,注意加餐为好。自己多保重吧!不要为我挂心思念。
张生把莺莺的回信拿给朋友看了,所以当时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好友杨巨源喜欢写诗,为此写了一首绝句,题名《崔娘》: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也续张生的《会真诗》写了三十韵,诗中写道:
月光微微透帘栊,萤光闪闪穿碧空。
天色高远始缥缈,树影低近已葱茏。
微风龙吟过庭竹,鸾声鸟鸣拂井桐。
飘拂罗绡垂薄雾,叮咚环珮响轻风。
仙人仪仗随王母,迷漫云霭拥仙童。
欢会夜深静悄悄,晤别清晨雨蒙蒙。
鞋面刺绣金光闪,裤脚彩花隐绣龙。
琼玉宝钗舞彩凤,披肩绫罗飞彩虹。
自言来于瑶华浦,要去朝拜碧玉宫。
因游东都洛城北,偶向宋玉邻家东。
初时调戏微拒绝,温柔情意已暗通。
鬟发低垂蝉翼动,轻步回身玉尘蒙。
转脸飞流花雪貌,登床抱入罗绮丛。
鸳鸯交欢翩翩舞,翡翠交欢亲亲笼。
眉黛含羞偏凝聚,唇红暖意正冲融。
口出气息兰花香,肌肤温润玉体丰。
慵倦无力转臂腕,娇媚爱把柔躯躬。
汗流如珠点点滴,发乱黛山绿葱葱。
方喜难得千年会,忽听已传五更钟。
留连时刻心恨别,缱绻情深意难终。
颜面慵懒含愁态,词语芬芳誓情衷。
赠环明喻命运合,留结表示心愿同。
粉妆啼泪流宵镜,残灯明灭远暗虫。
灯烛光摇仍苒苒,旭日东升渐瞳瞳。
洛妃乘鹜回洛水,子乔吹箫登岳嵩。
衣香袭入如染麝,枕腻残留唇脂红。
妾心愁苦塘中草,君身飘零类转蓬。
素琴弹奏别鹤操,仰首天汉盼归鸿。
大海广阔实难渡,青天高远不易冲。
欢会神女无处所,空留萧史在楼中。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终于没有见他。几天以后,张生即将走了,她又写了一首诗表示谢绝。诗曰: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再也没得到什么消息。当时的人大多称赞张生是善补过失的人。我曾在朋友相聚时,常常谈到这层意思,要使聪明人不再做这种事,做了这事的人不再受迷惑。
贞元年间九月,朋友李公垂住在靖安里我的家中,我同他谈了这事,他极为感慨、连称奇异,于是创作了《莺莺传》以传播此事。因为崔氏小名叫莺莺,所以李公垂就以她的名字当做篇名。
【总案】 在唐人众多以爱情婚姻为题材、就现实社会生活的背景展开的小说中,《莺莺传》与《霍小玉传》、《李娃传》堪称鼎足并立的三座高峰;但本篇对后世的影响既深且巨,却远远超过了同类内容的其他作品,甚至在全部唐传奇里也首屈一指。元稹此篇约写于贞元二十年(804)秋,当时即有友人李绅作《莺莺歌》、杨巨源作《崔娘诗》,已广为传唱,至赵令畤谱成[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十二阕,先叙后歌,中经金章宗时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再到元人王实甫《西厢记》、关汉卿《续西厢记》杂剧,实已登峰造极,为集大成之作。但其势不衰,人们兴趣不减,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明人传奇有李日华和陆天池各自作成的两种《南西厢记》、周公鲁《翻西厢记》,清人有查继佐《续西厢记杂剧》、程端《西厢记》等,至于其他以“续”、“翻”、“竟”、“后”之类名目出现的《西厢》,更不胜枚举,这些真是洋洋大观, 自成一个系列了。
但不管诸般改作如何,从元稹这篇小说本身来说,虽然着力于铺写一对年轻男女的悲欢离合,实质上却是一个悲剧故事。莺莺出身于当时王、卢、郑、崔、李五姓之一的高门大族,而终于被所爱的男子抛弃了,这点与《霍小玉传》显然不属同类型(有学者认为莺莺身份实际上也是妓女,她被弃的原因盖在于此,但小说中无证据可论,故不能断为门阀制度造成)。最直接的原因,还是男女一见钟情,私相幽会,却没有坚牢的婚约,特别是缺少家长的允许,至使男方“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在现实利害的考虑下,遗弃了女方。这是封建时代那些敢于追求爱情自主的女子所常遇到的一种严峻考验,是一个社会问题,《莺莺传》没有能提出解决的方法,但它揭示了这种悲剧中女性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封建的婚姻制度,其本质上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排斥作为当事人的青年男女的自我意愿为前提的,莺莺敢于冲击这种制度,大胆追求真正的爱情,逾越礼教束缚,正是本篇价值之所在,也是人们喜爱它的主要原因。
莺莺是塑造得很成功的典型艺术形象,她的矜持与大胆、含蓄与热烈,一个出身名门的青春少女的微妙复杂心理,都婉曲细腻地得到充分表现。尤其是她的执著深挚,被遗弃后既怨又愧、对张生爱恨交织的感情,都深为动人。而张生却是个前后不一致的人物。上半篇写他对莺莺的追求,与性情温茂、容貌俊美的多情才子形象相符合,下半篇便完全变成为热衷功名利禄、薄情寡义的伪君子了。张生“始乱终弃”的负心行径,竟用“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的鬼话来文过饰非,和莺莺“为郎憔悴却羞郎”、“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的宽厚容让相比较,更显得丑恶。但是,“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不正是虚伪残酷的封建礼教培育出一批批张生这样的士子兼候补官僚,不也正是他们,将要成为封建专制制度的主要支柱吗?上述意思,决非作者元稹本人所有,但作品却客观地揭示出来,成为《莺莺传》的另一重大价值。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总是为后世普遍不满,赵令畤[商调蝶恋花]结尾云:“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并引逍遥子的话说:“聚散离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已经表露出深切的慨叹惋惜之情,不过他更多地还是从整个人生际遇着眼;到了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要试图从根本上弥补这个缺憾,便将悲剧结局径直改变为大团圆式的喜剧,以后的王实甫再加以发扬光大,遂成定局,并为后世无数的才子佳人故事开启不二法门,即演化成一种固定模式,但《莺莺传》深刻的现实意义却相对减弱了。
张生这个艺术形象上有作者元稹的投影,有元稹自己亲身体验的生活素材作为创作基础,当无疑义,而在其诗文中不少作品都有所表露,如著名的《春晓》诗:“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醒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就被视为《莺莺传》的张本。但若像宋代以来的许多论者,一定要指实张生即为元稹的化身,考证张生事迹与元稹本人大体相若,那便将艺术作品等同于生活实录,未免失之于执拘了。
乔力,丰志,刘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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