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陈小怜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陈小怜,郯城女子也。[1]年十四,遭兵乱,失所,落狭斜。[2]有贵公子昵之,购以千金,贮之别室,作小妻。相好者弥年,大妇知之,恚甚,磨砺白刀,欲得而甘心焉。公子不得已,召媒议遣。居间者以为奇货,遂将小怜入燕中,住西河沿。[3]。西河沿,亦斜狭也。小怜姿慧不凡,遂倾动都人士,声价翔贵。虽达官富人,有华筵上客,欲得小怜一佐酒,必先致意,通殷勤,为期旬日之后,然后得其一至。时燕聚四方之士,座中往往多年少美姿容者,结束济楚,媚态百出, 自谓必得当于小怜,小怜弗睇也。
而钱唐知名士范性华者,老成人也,馆于燕。一日以赴某公宴,遘小怜,虽颇异其姿,然平澹遇之耳。范时年五十余,人地固自轩轩,[4]顾貌已苍然,意不在佻达。而小怜一见,独为之心醉,注目视范,自入座以至酒阑,目不他视。几范起则视其起,范步则视起步,范复就座,则视其就座。往则目送,旋则目迎。已或时起,数步之外,必回头视范,如恐失之。小怜固素谨,忽如此,举座咸诧异。范反为之局蹐不自得,笑而左右顾。而小怜自如也。将别,则详问范姓字,归而朝夕诵之。有潘生者,往来于其家,又素识范,谓小怜曰:“尔念范君如此,盍往访之?”小怜正色曰:“吾既已心许范君终身矣,若猝往,是奔也。姑少待,范君相迎,斯可矣。”潘以其言白范,范犹恐其难致,试走评探之。[5]直小怜是日有巨公之约,肩舆在门矣,立改其所向,语其妪曰:“某公之约,一唯汝多方辞绝之。我赴范君召,不顾矣。”小怜至范所,语次,[6]谓范君曰:“君知我日者席间注目视君之故乎?”范曰:“初不知。”小怜曰:“吾见君之酷似我故夫也。吾不能舍君矣!”是时小怜年始十七。范答曰:“以子之姿慧,从良固甚善,然当择年相若者,吾岂若偶耶?”小怜应曰:“君误矣!三十年以内所生之人,岂有可与论吾心者哉?”范大奇其言,叩之,知尝读书,粗通朱子《纲目》。[7]范初无意,至是固已心动矣。因留连旬朔,相与定盟,然后去。
而小怜所与一时宦,方与范相忌,闻之,雅不能平,辄计致小怜曲室中,出而扃其户以困之。小怜顾室中,有髹几长丈余,[8]遂泚笔于几上,书“范性华”三字,几千百满之。时宦归而睹几上字,色变不能言。燕中尝作盛会,广召宾友,及狎客妓女皆与。酒酣,客为觞政,下令人各饮满,既酌,自言其心上人为某,不实者,有如酒。次第至小怜,或戏之曰:“尔心上人多矣,莫适言谁也!”小怜嗔言:“是何言?一人而己!”起持巨觥命满酌,一饮绝沥,覆觞大呼曰:“范性华!”举座相顾,以为此子无所引避矣。其笃挚至于此。然久之无成事。范于是仰天叹曰:“醇政独非丈夫乎?[9]何遂力不能举一女子,而忍负之也?且小怜与我约者,极不难耳。督过愆期,[10]至于舌敝。金台之下,[11]识范性华者多矣,而将伯之助寂然,[12]又安事交游为?”乃为诗自伤云:“只愁世少黄衫客,李益终为薄幸人。[13]”信乎其为薄幸人矣!小怜以河清难俟,[14]竟为有势者强劫以去,犹留书与范云:“非妾负君,妾终不负君也。”噫,是可悲矣!
先是小怜每数日不晤范,辄废眠食。及范至,则又庄语相勉以大义。且曰:“出处一不慎,[15]则君之词翰,俱可惜矣。”闻者以为此非巷中人语。[16]又力劝范迎其室人来燕中,[17]曰:“小怜异日得事君子,固甘为之副。”范用其言。既而得与室人病诀,厚为之殡,祭吊成礼。小怜一言之力也,范尤感之云。
【注释】 [1]郯城:县名,属山东省。 [2]狭斜:小街曲巷;旧时狭路曲巷多为娼妓所居,故后指娼妓居处谓“狭斜”。 [3]燕中:当时的京都,即今天北京市一带。 [4]人地:人品气概。轩轩:轩昂高贵。[5]伻:使者。 [6]语次:谈说中间。 [7]朱子:朱熹,宋代著名的理学家,因继承和发展程颢、程颐理气关系的学说,后世并称“程朱”。《纲目》:即朱熹的《通鉴纲目》。 [8]髹几:髹,红黑色的漆;髹几,用红黑漆涂成的小桌。 [9]醇政:醇,精纯,醇政,犹言管理、治理好国家和朝政大事。 [10]督:催促。愆期:误期,过期,此处“期”指小怜约范生赎娶她的日子。 [11]金台:指京都,即北京市一带。 [12]将伯之助:求助或受助之意。语本《诗·小雅》:“将伯助予。”将,请求。伯,长者。 [13]“只愁世少黄衫客,李益终为薄幸人”:见唐人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此传讲了婢女出身后又沦为娼妓的霍小玉,被士大夫阶层出身的李益始乱终弃、遭受欺辱的故事。“痴情女子负心汉”是此传的核心。黄衫客,是故事中的一个豪士,曾将李益挟持至霍小玉的处所,撮合小玉与李益重会。 [14]河清难俟:谓事情很难有成功的可能了。河清,黄河水清。俟,等候。 [15]出处:出身的途径。 [16]巷中人:妓院里的人。因妓院多在曲街小巷中,故以作代称。 [17]室人:妻子。
【译文】 在山东郯城的地方,有位叫陈小怜的女子。在她妙龄年华之际,正逢战祸纷起、兵荒马乱的年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十四岁的姑娘便落入了娼妓馆巷里。这时有个富贵的公子对她非常亲热,喜欢上了她,花费了重金替她赎身,并找了一处藏身之地,让她住下,作为自己的小夫人。恩爱的日子相处不过年把光景,便被这位公子的大夫人知道了,这个大夫人顿时又怨又愤,磨刀霍霍,恨不得把小怜一斩了之,才解她心头忌妒和怨怒之火。富贵公子此时没有办法,只好召请来媒婆,商议将小怜另嫁他人。此事让一帮专管闲事、不务正业之徒知道了,认为发财的好机会来了,把小怜看作是一个特异特好的宝物。就将小怜买了过来,又把她卖到千里之外、远离山东省的当时的朝政中心北京都城,在这个闹市的一个叫西河沿的地方住了下来。西河沿,在当时却恰恰也是一个娼妓群集的巷馆之地。小怜姿态不俗、智慧超群,不久,整个京都的人们都被这位容貌出众的姑娘所倾倒了,小怜顿时名声大作、身价百倍。此时京都即使是官职显赫的大官也好、腰缠万贯的富豪也好,凡是要想在丰盛、豪华的酒宴和贵客嘉宾云集的场合上,能得到小怜前来陪坐一旁,斟酒助兴,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必须先要对小怜表露自己对其敬慕久仰之意,竭尽周到、献尽热情,就是如此,还要待上十天半月的光阴,其后方可盼到小怜前来一顾。当时的京都,是四方之人往来会聚的地方,在丰餐美席上,往往有不少姿丽美貌的青年男子,他们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或自作温媚之态,或娇柔造作,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必能讨得小怜姑娘的喜欢而爱上自己,不料,小怜姑娘却视而不见,不屑一顾,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此时有位名盛于一时的浙江杭州人,叫范性华,老持稳重,也下榻在京都。一天,他应邀赴一位朋友的宴请,在席间偶然见到了小怜姑娘,范某虽然也被小怜的美姿所吸引,并暗自称奇,然而仅仅是一次十分平常的偶然相遇罢了。范某此时已五十出头了,为人气度不凡,心地高昂自重,外表看去也显出一些老态,内心决无轻薄之意。然而小怜姑娘一见范某,偏偏就是为这个人而内心有了几分醉意。一双眼睛一个劲地注视着范某,从范某进席入座一直到酒宴临近尾声,小怜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范某的一举一动。凡是范某起身,小怜姑娘则盯着他起身的动作,范某离座走动,小怜姑娘也要看着他举步行走的姿态;回过来范某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入座,小怜的目光便又跟着他回到原来的地方。范某离席小怜则用目相送,范某回座小怜则以目相迎。有时候,小怜姑娘自己起身离席,刚走了几步,必定要扭过头来,用眼望望范某,就好像随时要丢失的一般。小怜姑娘平日里一直是单纯本分、谨慎小心的人,此时忽然一反常态的举动,使满座的宾客都感到惊诧和奇怪。范某此时也反叫小怜姑娘的举动弄得拘拘束束、毫不自在起来,只好与周围桌友以笑相见,以避开小怜的视线。而小怜姑娘举止十分坦然,依然像刚才那样。席散人别之际,小怜又详细询问了范某的字和姓,回到自己的住所后就早晚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里,背诵不停。有一个姓潘的人,常出入于小怜的住所,又同范某熟识,就问小怜:“你对范君想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不到他那里去见见他呢?”小怜以严厉的神色回答道:“我已经把身心许配给范某而且终身不变了,如果贸然前去,那就是私奔了。我只要待一段时候,等范君以礼相请,如此,才可以啊。”潘某将小怜的这番话告诉了范君,范君听后还是担心小怜难以来这里,便派人试着去小怜那儿探探再说。刚好这天小怜另有一个大豪富的约会,派来接她的肩扛躺榻的仆人也正在门外等候着,然而当小怜知道范君派人来请她后,立刻改变了主意掉换所去方向,她告诉女佣说:“豪富人家的邀请,全由你前去好言谢辞掉了。我答应范君的邀请去他那儿了,我顾不了这些了。”小怜来到范君住所,言语一番之后,对范君说:“你知道当初我在酒席上为什么要盯着你看的原因吗?”范君回答:“当时不知道。”小怜说:“那是因为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同我过去的丈夫的模样十分相似的缘故,因此,我的目光不能离开你啊!”其时,小怜刚满十七岁。范君回答道:“以姑娘的美姿聪慧,弃娼从良当然是桩十分好的事情,然而应该挑选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人,我怎么会像是你心目中的朋友呢?”小怜听后应道:“范君此语错了!三十岁以内的人,有哪个可以同我一起叙谈交心的啊?”范君听了小怜这番话大为惊奇,忙询问小怜,才知小怜曾经读过书,并且粗略地知晓宋代文人朱熹的著作《通鉴纲目》。范君当初无心无意,然而到了现在确实对小怜已经萌发了爱慕之情了。随后,依依不舍地留小怜住了十来天,两人盟誓缔约后,小怜才告别范君而去。
当时有一个同小怜相识相好过的官员,刚巧与范君之间有矛盾,当听说小怜与范君相好的消息后,心里很不平静,就设计把小怜姑娘骗到自己寓所的一个僻静小屋里,自己出去后就将房门倒锁了起来,把小怜姑娘禁闭在里面。小怜在屋里四面环顾,见有一张一丈左右的用红黑漆漆成的桌几,就找来笔墨在上面写了起来,所写的内容全是“范性华”三个字而已,就这样小怜在桌几上写了几千个、几百个范君的名字。当这个做官的回到家里,一见桌几上满是范君的名字,顿时神色都变了,讲不出一句话来。都市里有一次举行盛大的宴会,请来了四方宾客、八方好友,连一些嫖客和妓女都被请来出席。酒过三巡之后,有客人提出行酒令助兴,就叫仆人把每人的酒杯斟满,喝干一杯之后,要说出自己心里爱慕的人是谁,如说假话,就要罚酒。这样一个个挨着下来轮到小怜姑娘了,有人就开起小怜的玩笑来:“你心里头的人是很多的哟,真不知道讲哪一个好了!”小怜姑娘脸一沉,生气地说:“这是什么话?只有一个人!”起身手持大酒杯,叫下人满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随后一边将酒杯底朝下,示意空无一滴,一边大声叫喊起来:“范性华!”满座的人,你看我、我视你,全都觉得小怜是位无所回避和毫不掩饰的姑娘。小怜姑娘的忠实和深情到了如此的境界。然而过了好久,此桩事情终不见成功。范君只得对天长叹道:“精励治国和处理朝政大事,难道还不是全靠男子汉大丈夫?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能力来帮助这样一个姑娘呢?反而要自受对不起她的责任?再说,小怜姑娘同我也有过海誓山盟之约,就这件事本身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容易和可以办成的事!小怜姑娘一再催促和责备的言语,讲得不少了,甚至连口舌也要干了。全城上下认识我的人这么多,若见我此事不能相助,日后再如何交友处事呢?”接着范君非常感伤地写了一首诗,诗的大意是:“愁只愁世界上缺少像黄衫客这样的热心人来相助,有名的大诗人李益,最后也做了薄情负义的人了。”真是如范君诗里所讲的,最后范君自己也成了一个不念旧情的薄情郎了。而那边小怜姑娘等范君,犹如盼黄河的水变清一样望穿双眼,然而终不见范君有何消息。最后,竟然被有权势的人强行挟持而去了。临行前,小怜姑娘给范君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说:“决不是小妇人辜负了大哥,小妇人至死也永远不会对大哥变心的啊。”哎,此事真可谓是一个悲剧啊!
再说先前,小怜姑娘只要几天没有看到范君,就会睡不想睡,吃也不想吃。而一旦范君到来,却只是一个劲地用大道理来劝慰和开导他,小怜说:“凡事须处处小心谨慎,否则的话,大哥的文章大业就会付之东流,这多可惜啊。”凡是听到小怜这番言语的人,没有一个不认为这番话决不像是一个娼巷妓馆的人所能说得出的。小怜姑娘又竭尽全力劝说范君把自己的家眷接到京都来,她说:“小怜日后如果能够得以侍候大哥的话,我本该而且也心甘情愿做你的小夫人。”范君听从小怜姑娘的一番话,把自己的家眷接到了京都。然而不久,范君夫人病故了,范君便为夫人隆重的设堂祭拜,为她超度,又替她举行了葬礼,一切都做得有礼有节。这也全靠了小怜姑娘当时的一句话啊,范君此时此刻的心情,真是对小怜姑娘特别感激。
【总案】 本篇系杜浚作。浚,字于皇,号茶村,又号十泉,明末诸生,入清隐居金陵。著有《变雅堂集》,其诗文豪健,一时著称于世。此篇小说所表现的内容,是当时封建统治阶层的奢侈享乐、放纵教坊妓院等无聊生活的客观写照,这类场所却又是许多复杂的社会问题包括人情世态得到曲折反映的一种交叉、集中点,因此,写来有异事奇情之味。而在艺术手法的表现上,此篇不落以往类似的情爱小说的“大团圆”或“以鬼神报复”的俗套,结尾处陈小怜真情真义作为女性美好的心灵,使坚贞气概得以升华。 正如清人张潮所云: “一见不复再见,是文之有品者。”
在塑造陈小怜人物时,尤注意细节的勾勒,使人物形象化,鲜明生动、栩栩如生。如写初见范君节,只不过寥寥数十字,却效果极大:既有表现小怜柔婉多情的一面,又透视出小怜见范君思故夫的复杂心理,从而隐露出对自己的那段脱离娼妓生涯和美好自由的爱情生活的依恋和向往。
董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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