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霍小玉传》一卷,唐·蒋防作。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七。按,蒋防,字子微(明·凌迪知《古今万姓统谱》卷八十六作子徵,今从《全唐文》卷七百一十九小传,子微,防微杜渐之义),义乌(今浙江义乌)人。年十八,父诫令作《秋河赋》,援笔立就,其警句云:“连云梯以迥立,跨星桥而径渡”,于简因妻以女。官右拾遗,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因李绅、元稹荐,任翰林学士,后加司封员外郎、知制诰。长庆末,元稹、李绅为李逢吉所斥陷,防牵连亦贬为汀州刺史,寻改连州,迁袁州刺史。有诗一卷。
乔力
大历中,[1]陇西李生名益,[2]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3]俟试于天官。[4]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5]翕然推伏。[6]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7]折券从良,[8]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9]推为渠帅。[10]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11]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12]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13]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14]甫上车门宅是也。[15]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童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16]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17]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18]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承奉箕帚。[19]”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20]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21]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22]秋扇见捐。[23]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24]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25]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26]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27]指诚日月,[28]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29]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30]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 日夜相从。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31]授郑县主簿。[32]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33]长安亲戚,多就宴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34]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35]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造高门,以谐秦晋,[36]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37]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38]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39]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40]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41]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42]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43]怀忧抱恨,周岁有余,赢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44]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45]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46]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47]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48]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49]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50]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51]今日幸会,得睹清扬。[52]某之敞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敞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53]夫妇再合。‘脱’者,‘解’也。[54]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55]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歘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56]时复掩袂,[57]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之中,[58]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榼裆,[59]红绿帔子。[60]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61]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62]叩头虫一、发杀觜一,[63]驴驹媚少许。[64]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65]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复营于床,[66]周回封署,[67]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68]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注释】 [1]大历:唐代宗年号,公元766—779年。[2]陇西:郡名,现在甘肃省陇西县一带。李益:唐代中期的著名诗人,字君虞,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宪宗时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文宗太和初以礼部尚书致仕,两《唐书》本传皆称其少有痴病而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至有扃户、散灰之谈闻于时,故世谓妒痴为“李益疾”;又唐·李肇《国史补》亦云“故散骑常侍李益有疑病”,小说或据类似情节敷衍铺写而成。案,同时代姑臧又有另一李益,所以小说中以“文章李益”以别之。 [3]拔萃:唐朝的一种考试制度,凡是科举出身的人,想做官者,还要经过复试。试文三篇,叫做“宏辞”;试判(撰拟判词)三条,叫“拔萃”。合格后分配任用。 [4]天官:吏部的别称,是当时中央政府的六部之一,掌管京外文官的铨叙升降。 [5]先达丈人:有地位声誉的前辈老先生。 [6]翕(xi戏)然:一致的样子。 [7]驸马:官名,即驸马都尉。古代皇帝的女婿皆封此官。青衣:婢女。[8]折券:即赎身,废弃卖身契。 [9]追风挟策:追风,原为秦始皇骏马名,后喻作快疾迅速;挟策,手持书册竹简,以喻知识广博。 [10]渠帅:原指盗贼的首领,此作首领、头子解。[11]申未间:下午二时到四时。[12]苏姑子作好梦也未:这句似是当时的一句俗谚,出处不详。或说苏姑子为“书罐子”之转音,系对书生的谑称。 [13]薨(hong烘):古时王侯和二品以上的大官死了称薨。案,霍王,即唐太宗弟李元轨,垂拱四年(688)坐与越王贞合谋起兵,事败身死,追夺爵位;后得追复,至中宗神龙初年又封元轨长子绪之孙晖为嗣霍王。小说中所云霍王,或当即指此嗣者。[14]曲:里巷。 [15]车门:矮门。 [16]从兄:堂兄。参军:唐时军府和州郡的属官。参军是分工的,有录事参军和诸曹参军。[17]调诮(qiao俏):打趣。 [18]逡(qun)巡:一会儿。[19]奉箕帚:做妻子的谦词。 [20]鄙夫:粗野的人。此处李益谦称。[21]巫山、洛浦:指古代两个关于恋爱的神话。战国时,楚怀王游高唐,梦见神女来和他欢会,自称住在巫山之阳,朝暮行云雨,后就以“巫山”来喻指男女欢爱的事,见宋玉《高唐赋》。三国时,曹植在洛水之滨遇到洛水女神宓妃。见曹植《洛神赋》。 [22]女萝:即松萝,一种攀附着别的树木生长的丝蔓状植物。旧时常以之比喻依靠丈夫生活的女子。[23]秋扇:汉·班婕妤起初为成帝所宠幸,后来赵飞燕姊妹日盛,得后宫专爱,婕妤恐久之见危,求供养太后长信宫,并以纨扇为题作《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后用以比拟妇女年老色衰,被男子抛弃。 [24]素缣(jian肩):供书画用的白色丝绢。[25]搴(qian千)幄:拉起帐幕。 [26]越姬:越地(今浙江)的女子。乌丝栏:绢或纸上的黑线格子。 [27]引谕山河:把山河作为比喻。 [28]指诚日月:指着日月恳切地发誓。 [29]染:写。[30]婉娈(luan鸾):两情恩受。 [31]书判:“拔萃”时撰拟判词的考试。登科:考中。 [32]郑县:今河南郑州。主簿:管理文书簿册的官员。 [33]拜庆:即家庆,指探望父母。东洛:唐以洛阳为东都(与西京长安相对而言)。 [34]冢妇:正妻,主妇。 [35]壮室之秋:三十岁娶妻之时。壮,壮年,古人以男子三十岁为壮年。室,娶妻。[36]谐秦晋:订结婚约。春秋时代,秦曾与晋两国交好,世世通婚,后来就把缔结婚约称为秦晋之好。 [37]披缁(zi资):穿上黑色衣服,去做尼姑。缁,缁衣,僧尼穿的黑色衣裳。 [38]皎日之誓:指着太阳发誓。语出《诗经》:“谓予不信,有如皎日。”皎日,白日。 [39]二三:三心二意。 [40]华州:今陕西华县。 [41]甲族:世家大族。[42]愆(qian千):耽误。 [43]卜筮(shi世): 卜卦。 卜,用龟壳求卦;筮,用蓍草求卦。 [44]上鬟:古代女子十五岁为及笄(簪子),这时要举行一种仪式,把披垂的头发梳上去,可以插簪子,表示已为成人了,称上鬟。 [45]明经:唐朝考试选取制度之一,分秀才(后来废止)、明经、进士等科;考诗赋取中的叫进士,考经义取中的叫明经。[46]委顿:无力支持的样子。 [47]稍:逐渐。 [48]忍人:心肠残酷的人。 [49]胡雏:年少的胡奴。 [50]山东:指崤山、函谷关以东。 [51]觏止:遇到,会见。 [52]清扬:本指人面容清秀的样子,引申为对人的敬词,犹如“尊容”。 [53]鞋者,谐也:“鞋”和“谐”声音相同。 [54]脱者,解也:“解”和“脱”意义相同。[55]黾(min敏)勉:勉强。 [56]胜致:支撑的意思。[57]掩袂(mei妹):流泪时用衣袖遮住脸。 [58]穗(sui睡)帷:灵帐。 [59]榼(ke科)裆:古代妇女穿的一种长袍。 [60]帔(pi披)子:披肩,斗篷。 [61]同心结:古时用锦带做成连环回文的样子,用来表示爱情,叫同心结。 [62]相思子:就是红豆,鲜红而有黑色斑点,古来用以寄托相思的情意,叫做相思子。 [63]发杀觜(zi资):不详。 [64]驴驹媚:释赞宁《物类相感志》载:驴驹初生,未堕地时,口中有一物,如肉为媚。妇人带之能媚。这种东西叫驴驹媚。[65]媵(ying应)妾:陪嫁的婢妾。 [66]浴斛:浴盆。 [67]封署:贴上封条。 [68]信州:今江西省上饶县西北。
【译文】 大历年间,陇西郡有个名叫李益的书生,二十岁,考取了进士。第二年,按规定要经过复试选拔,才能分配官职,于是就向吏部报考。六月里,到达长安,住在新昌里。李益出身高门贵族家,年轻时就显露出才华,能写一手漂亮的诗文,时人称盖世无双。前辈老先生,也一致表示佩服。常常自夸才华,很想找一个美女做配偶,到处访寻有名的歌女,长时间找不到合意的。长安城里有个媒婆鲍十一娘,原是薛驸马府中的丫环,赎身嫁了人,已经十多年了。她喜欢恭维人,又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不管是豪门贵族,还是皇亲国戚家里,她都到过。凡是追求女人的风流行为,她是有主意有办法的,可推为首领了。她受到李益的重托和厚赂,心里非常感激他。过了几个月的一天下午,李益正闲坐在宅院的南亭里,忽然听到急促的扣门声,说是鲍十一娘来了。李益撩起衣服跟了出去,迎面问道:“鲍家娘娘今天有什么事忽然到来?”鲍十一娘笑道:“你做了好梦没有?有一位仙女,被贬来到人世间,不贪图金银财宝,只爱风流郎君。像这样的人,正好跟十郎配成双。”李益听了,惊喜得简直跳起来,只觉得神飞体轻,拉着鲍十一娘的手,边拜边谢说:“别说一辈子当奴仆,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于是就问那姑娘的姓名,住在何处。鲍十一娘全说给他听:“她是已去世的霍王的小女儿,名字叫小玉,霍王十分喜欢她。母亲叫净持。净持是王爷宠爱的丫环。王爷刚死时,兄弟们因为小玉是婢妾生的,不愿收留在家。于是就分一点财物给她们,叫她们迁居在外,并让改为姓郑,人们也不知道她是王爷的女儿。她长得容貌华丽鲜艳,真是一辈子没有见过;高雅的情操,潇洒的风度,事事都胜过别人;音乐诗文,没有不通晓的。昨天她母亲托我给介绍个好郎君,要才貌相当的。我就把您十郎介绍了。她们也听说过李十郎的名字,觉得非常满意。她们家住在胜业坊古寺旁的小巷里,刚进去那矮门的宅院就是。我已和她们约好了时间,明天正午,只要到那巷口探问一个叫桂子的丫环,就找到了。”鲍十一娘走了之后,李益便准备赴约的事。叫家童秋鸿到堂兄京兆参军尚公那边,借了一匹青灰色的好马,套上黄金的马笼头。这天晚上,他洗澡更衣,修饰容貌,欢天喜地,整夜没有睡觉。天刚黎明,就戴上头巾,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惟恐不合适。翻来覆去,已到了正午,就吩咐备马快走,一直跑到胜业坊。到了约定地点,果然有个丫环站在那里等候,她上前问道:“您不是李十郎吗?”李益跳下马,叫把马牵到屋后,急匆匆地关上了门。见鲍十一娘果然从里边出来,老远地笑着说:“什么样的儿郎,怎么随随便便闯到这里来了?”李益打趣间,已带入中门。院子里有四棵樱桃树,西北角的一棵树上挂着一只鹦鹉笼,那鹦鹉见李益进来,立刻叫道:“有人进来,快放下帘子啊!”李益生性是个薄脸皮,心里还在犹疑恐惧中,忽然听见鹦鹉这样叫唤,吃了一惊,不敢继续向前走。正局促不安,只见鲍十一娘领着净持走下台阶来迎接,请李益到厅堂里面对面坐下。净持约有四十多岁,仍轻盈柔美,丰姿翩翩,谈笑风声,令人喜爱。她对李益说:“久仰十郎人品才学高雅,现在又见您仪表俊秀,果然名不虚传。我有个女儿,虽缺乏教育,长相还不十分丑陋,与您十郎相配,我觉得很合适。蒙鲍十一娘多次提到这个意思,现在就让她永远做您的妻子吧。”李益答谢说:“我笨拙平庸,想不到您如此看得起我,假若能收留在府上,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感到是荣幸的事!”于是净持吩咐摆上酒菜,就叫小玉从厅堂东面闺房中出来相见。李益赶忙行礼迎接,只觉得屋子里添了一棵宝树,开了一朵仙花,相互辉映,光彩照得人眼花缭乱。接着小玉就坐在净持的身旁。净持对她说:“你常常喜欢念‘开帘风动竹,疑即故人来’这两句诗,它就是十郎的诗作啊。你日夜吟咏着想念着,怎比得上一见呢!”小玉却低头微笑,轻轻地说:“见面不如闻名好,才子哪会不漂亮!”李益站起来连连拜谢说:“小娘子喜爱文才,小生十分喜欢貌美,这正是两好合一好,郎才女貌。”母女互相看看,会意地笑了起来,于是举杯敬了好几遍酒。李益站起来,请小玉唱歌。小玉刚开始不肯答应,但经不住母亲的执意要求,就唱了。歌声是那样清脆嘹亮,曲调又是那样婉转精妙。酒喝够了,天也黑了,鲍十一娘领着李益到西院休息。静静的庭院,深深的屋子,各种帘幕十分华丽。鲍十一娘吩咐桂子、浣沙两个丫环给李益脱掉靴子,解下腰带。一会儿,小玉进来,两个人款款地叙谈起来。小玉话语温柔文雅,语气婉转逗人。轻轻地脱去罗衣的时候,有说不出的娇柔媚态。两个睡在低低的帷帐里,亲近地共枕一枕,极尽欢爱。李益暗想,从前楚王跟巫山神女欢会,曹植与洛神相爱,也不过这样吧。到了半夜,小玉忽然流着眼泪,看着李益说:“我原出身卖唱人家,自知配不上您。现在靠着一点姿色,才得到您的欢心。可是想到将来青春消失,恩情便会变化,使我像失掉乔木的女萝一样,没有依托,又像秋风里的团扇,被人抛弃。如今在欢乐到极点的时候,想到这里怎能不悲伤呢!”李益听了这些,无限感慨叹息,便伸出胳臂给她当枕头,缓缓地对小玉说:“我平生的愿望,如今实现了,即使粉身碎骨,也发誓不离开你。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你若还不相信,请拿白绢来,把盟誓写在上面。”小玉才擦干眼泪,叫丫环樱桃拉起帐幕,拿来蜡烛,又把笔砚给李益。原来小玉在吹奏弹唱之余,也很喜欢读诗写字,书箱笔砚,都是王府里的旧东西。于是就打开绣花书囊,拿出三尺浙江一带产的名牌乌丝栏白绢,交给李益书写。李益素来才思过人,出口成章,写的全是拿山河作比喻,指着日月恳切发誓,永不变心之类的话,句句都很恳切,叫人看了无不感动。写完了,就叫把它藏在宝箱里。从此两人恩爱无间,情投意合,就像翡翠鸟双双飞在云端里一样得意。这样过了两年,两人日夜形影不离。第三年春天,李益考上了吏部的复试,被委派做郑县的主簿。到了四月里,将要到位上任,顺便到东都洛阳去探亲庆祝。长安的亲戚举办了酒席为他送行。这时正是春末夏初,残红在枝,夏绿成荫,饮宴完毕,宾客陆续散去。李益和小玉有说不出的依恋。小玉对李益说:“像您这样的才华和声名 很多人都仰慕您;愿意跟您结成婚姻的,一定也很多。况且您堂上有严谨的母亲,屋里又没有正式的妻子,您这次回去,肯定结个好姻缘。我们之间的婚约盟誓,只不过是一纸空话罢了!可是我有一点愿望,想说出来,永远放在您的心里,还愿意听一听吗?”李益吃惊地说:“我怎么得罪了你,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快将你心里的话告诉我,一定郑重遵守。”小玉说:“我今年才十八岁,您只有二十二岁,等到您三十成家的年龄,还有八年。咱俩一辈子的欢乐恩爱,在这八年中享受完。以后您再挑选高贵的门族,完成门当户对的订结婚约,也还不算太迟。到那时我愿意舍弃人世间的一切,削发穿上黑衣服去做尼姑。如能这样,我平素的愿望也就满足了。”李益听了,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不由流下了眼泪。于是就对小玉说:“对着太阳发的誓,死活都得遵守。跟您白头到老,还觉得表达不出我的心意,哪里敢有三心二意呢!请你千万不要猜疑,只在这里安心住着等待。到了八月里,我一定回到华州,派人来迎接你。再见的日子不会太远。”又过了几天,李益便与小玉分别,向东去了。
李益到郑县就职才十天,便告假到东都洛阳探亲。还没有到家,他母亲已经给他跟卢家表妹说亲,婚约说定了。李益母亲平日很严厉,他心里犹豫,可不敢拒绝,于是就按礼答谢,接着便商量起婚期来。卢家也是世家大族,女儿出嫁,一定要有上百万的财礼,要是不满这个数目,照规矩不举行婚礼。李益门第虽高,家境却比较贫寒,婚事的费用必须向别人借贷,就推托其他理由,到各处去投亲拜友,渡过了长江淮河,从秋天一直跑到第二年的夏天。他自己知道对不起小玉,违背了盟约,大大耽误了回去接她的时间,什么音信也没有给他,想让她断绝了希望。他又嘱托远在长安的亲友,不要向小玉透露消息。小玉自从李益过期不派人来接她,几次向人打听消息,各种不同的假消息,天天不一样。又到各处去求神拜巫,遍访起卦,怀着忧愁和痛苦,熬了一年多,瘦弱地躺在空屋子里,就害了重病。虽然李益没有书信捎来,可是小玉对他的想念和盼望都没有改变,她送礼给李益的亲戚朋友,希望能通个信息。因为寻求如此迫切,钱花得多,常常接济不上,就暗暗叫丫环把箱子里的衣服珍玩拿去换些钱,这些东西大多是托西市侯景先那家寄附旧货商店出卖的。有一次曾叫丫环浣沙拿了一只紫玉钗到侯景先家出卖,路上碰到了一位皇家作坊里的老玉器匠,他看到浣沙拿着的紫玉钗,上前辨认了一会说:“这只玉钗,是我做的啊。记得那年霍王的女儿将要上鬟,叫我做了这只紫玉钗,送了我一万文钱,我不曾忘记。你是什么人?钗是从何处得来的?”浣沙说:“我家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儿。家境已经破散,她也失身于人。她丈夫已到东京去了,再也没有消息。她郁闷成病,如今已快两年了。叫我卖了这只钗,买点礼物送人,探听点丈夫的音信。”那老玉器工听了悲伤得掉下了泪,说:“贵人家的儿女,一旦失机落节,竟到了这种地步!我老汉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看到这种兴衰无常的变化,不胜悲伤。”就带着浣沙到延先公主府里,把这些先前的事都告诉了公主;公主也为此悲伤叹息丁好久,送给她十二万文钱。这时与李益定亲的那位卢家姑娘住在长安,李益把聘财集凑够了,就回到了郑县。这年十二月,又请假来到了京城准备娶亲。他秘密地选了个僻静的住所,不叫旁人知道。有一位叫崔允明的明经书生,是李益的表弟,人品性厚道。往年常常跟李益在郑氏家里欢饮,杯盘交错中谈笑风声,没有一点隔阂。他每逢得知李益的信息,一定如实地告诉小玉。小玉常常将日用品、衣服送给他,他也很感激小玉。现在李益到了长安,崔允明又把种种情况对小玉实说了。小玉听了又怨又恨,叹息着说:“天下难道有这种事情吗!”她拜请了许多亲友,千方百计要请李益来见见面。李益自知耽误了期限,违背了盟约,没脸去见她;又知道小玉病情严重,内心惭愧,忍心割爱,始终不愿意再到她的家里去。甚至一大早就出门,傍晚才回来,企图加以回避。小玉日夜哭泣,睡不着吃不下,希望能见一见李益,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心里冤恨愤慨日益加深,躺在床上已无力支持。这样长安城中有些人便多少知道了这件事。那些风流人物,都称赞小玉多情;有正义感的人们,都愤恨李益的薄情寡义。转眼已到三月,很多人出去游春。一天李益与同辈五六个人,到崇敬寺看牡丹花,在西廊上边散步,边吟诗联句。京兆郡有一个叫夏卿的,是李益的好友,这天也在一起。他对李益说:“春光这样明丽,花草树木都欣欣向荣。可怜郑家姑娘,含冤抱恨,独居空房!您到底把她抛弃在那里,真是心肠残酷的人。大丈夫的胸怀,决不应该这样做。您应该好好想一想!”正在感叹责备的时候,忽然有个有侠义行为的人进来,身穿浅黄色的麻纱上衫,手里拿着弹弓,风度潇洒,容貌英俊,只有一个剪短发的胡人童仆跟随在后边。这位侠客暗暗尾随偷听,一会儿,就赶上来,向李益拱手行礼,说:“您不是李十郎吗?我原籍山东,跟您还有点亲戚关系,我虽然不大会吟诗写文章,可也很喜爱文人才子。久仰您的名声和才华,很想见见您。今天有幸见到,能一睹您清秀的仪容。我的住所,离这里并不远,也有歌舞乐队,足以愉悦心情;还有漂亮的歌妓八九人,骏马十多匹,都可任凭您玩赏。但愿您能光临。”李益的同伴们,都听到了这话,更连声赞美。他便与侠客骑马一同前往,很快穿过数条街道,就到了胜业坊。李益看到这里离小玉的住所很近,便不想再过去,就推托还有别的事情,拉转马头想往回走。侠客说:“在下的住处离这里很近,您怎么能过门而不入呢上?”于是就牵着李益骑的马,硬拖着走。拖拖拉拉走了几步,已到了小玉家的巷口,李益神情恍惚,趁空上马加鞭,就想溜走。侠客立刻叫几个奴仆拉下马,有的抱,有的抬,架进了巷里。迅速把他推进那矮门,并吩咐把门锁上,大声向院里报告:“李十郎来了!”一家人又惊又喜,喜闹的声音连外面都听得到。前天晚上,小玉梦见一个穿黄色长衫的汉子抱着李益进来,送到坐席上,叫小玉给李益脱鞋。她惊醒后告诉了母亲。还自己解释说:“‘鞋’和‘谐’声音相同,这是夫妻会见的意思。‘脱’和‘解’含义相同,会见了又分离,恐怕要永别了。从这个预兆看来,一定会相见;相见之后,我就要死了。”清早,她请母亲给她梳妆打粉。净持以为小玉病了好久,精神有点错乱,不大相信她的话。可是也得勉强给她梳妆一下。梳妆刚刚完毕,李益真的来了。小玉长期以来病倒在床上,翻个身也需别人帮助。可忽然听到李益到来,突然自己起来了,换了衣裳走到外面,好像有神力相助似的。接着就与李益相见,她两眼愤怒地盯着他,不再说一句话。她瘦弱的身子,娇媚的姿态,像是支撑不住的样子,不时用衣袖掩面哭泣,回头看看李益。面对着这种情景,她伤心极了,在座的人也都忍不住叹息。过了一会儿,几十样美酒佳肴,从外面送了进来。满座都奇怪地看着,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都是侠客送来的啊。随即摆开酒菜,大家围拢落坐。小玉侧着身转过脸来,斜着眼看了李益好一会儿,端起酒怀,把酒浇在地上,发誓说:“我是个弱女子,薄命到这地步!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竟负心到这般!我美好的容貌,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含恨而死。亲娘还健在,再也不能供养;锦绣的衣服,美好的乐舞,从此就永远和我无缘了!使我痛苦地死去,全是你造成的。李君啊李君,现在就要永别了!我死了之后,一定化为恶鬼,让你的妻妾,日夜不得安宁!”说完就攥住李益的胳臂,把酒杯扔到地上,长声凄惨地痛哭了几声,就断气了。净持抬起小玉的尸体,放到李益的怀里,叫李益呼唤她,可她再也不能复活了。李益为她穿上孝服,从早到晚,哭得十分悲哀。将要埋葬的那天傍晚,李益突然看到小玉出现在灵帐中,美丽的容貌,好像生前一样。穿着石榴红的裙子,紫袍,披着红绿花的披肩,斜身靠在灵帐旁,手里牵着绣花带子,回头看着李益说:“蒙您相送,还算有点余情。我在阴间,怎能不感叹!”说完,就不见了。第二天,把她安葬在长安城外的御宿原。李益也到了墓地,极悲痛地哭了一番才返回。
过了一个多月,李益就和卢家姑娘举行了婚礼。他回忆起跟小玉的深厚情意,良心受到责备,心里郁郁不乐。在夏季的五月里,跟卢氏一起回郑县去。到了郑县十来天,他刚与卢氏就寝,忽然听到帐外发出嗤嗤的嘲笑声,李益吃惊地看着,只见有一个小伙子,大约有二十多岁,长得温雅俊美,藏在帐子后面,连连向卢氏招手。李益急匆匆地赶过去,绕帐篷兜了几圈,那青年忽然不见了。李益从此心里十分厌恶,百般猜疑,对卢氏的一举一动都要问个仔细,夫妻之间,变得毫无生趣。有时亲友们向李益委曲地劝解,他的心里才稍稍宽慰了些。又过了十来天,李益从外面回到自己房里,卢氏正坐在床边弹琴,忽然看见从门外投进一只罗甸嵌花的犀牛皮小盒子,大小约有一寸多,里边还有一方轻柔的绢帕,折成了同心连环结,正好落在卢氏怀里。李益打开看了看,里面有红豆两颗,叩头虫一只,发杀觜一枚,媚药一小撮。他愤怒地大声吼叫,声音像豺狼虎豹一样,顺手拖过琴来,向卢氏直撞过去,逼她说出真情。卢氏终究连自己也无法表白清楚。从此以后,李益动不动就对她横加毒打,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虐待手段,最后还是告到公堂上,把她休弃了。李益跟卢氏离了婚以后,丫环中那些被他爱上的,暂时住在一起,但都受到猜疑和妒忌;甚至有的因为猜忌而把她杀害了。李益曾经到扬州去游玩,娶了一个名妓叫营十一娘的回来。她的容貌仪态温和柔媚,李益很喜欢她。每当两人坐着说话,李益就对营十一娘说:“我曾经在某处娶了个名妓,在做某件事情时得罪了我,被我用某种方法处死了。”天天说的是这类话,想叫营十一娘害怕他,以免女人发生不干净的事。他出门时就叫营十一娘躺在床上,用一个大浴盆把她盖住,周围贴上封条;回来一定仔细检查,然后再放她出来。他还收藏着一把短剑,非常锋利,他示弄着对侍婢们说:“这是信州葛溪有名的钢铁铸的,专用来割作坏事的人的脑袋!”大凡跟李益往来的女人,李益动不动就对她猜疑妒忌,弄到结了三次婚,每次都闹成跟卢氏差不多的结局。
【总案】 《霍小玉传》是唐代传奇中的著名篇章,通过李益薄情负心致使名妓霍小玉悲愤而死的曲折离奇的故事,反映了当时婚姻、爱情生活的社会现实和复杂矛盾,控诉了封建伦理和门阀制度的罪恶;歌颂了纯洁、善良、忠贞、刚强和富有反抗精神的人文意识与道德标准。作家用同一个审美尺度,以社会现实为基础,塑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一个是正面的妇女形象名妓霍小玉,她“姿质秾艳”,“高情逸态”,纯洁、温柔、善良,忠于爱情,同时又刚烈倔强,疾恶如仇,富有反抗精神,对邪恶势力,一反到底,誓死不屈,给人留下了一个内外俱美的女姓形象。另一个是薄情寡义、软弱自私的纨袴弟子李益。
值得提出一议的是,霍小玉死后对李益的报复行为,虽说故事情节曲折地体现了被迫害者的复仇愿望,不过作者用这样的手法来处理李益的结局,并使卢氏和别的女性也一并连带成为悲剧的牺牲者,终究给读者的心头压上了一块郁结不化的石头。阴谴冥诛的引入,反映了正统的儒教与佛、道文化的弥漫交织。作家一方面以儒家思想为准绳,对进入作品的生活现象和人物思想行为进行了价值判断;一方面又以佛、道宗教思想进行哲学玄思,力求探索生活的深层底蕴和寻求人生的出路。也就是说,作家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对人物的命运遭际进行了现实的描绘,又以佛、道宗教思想探寻美好理想的实现。这一点不仅在《霍小玉传》中有着具体描绘,在其他唐宋传奇中也有生动的甚至更为典型的体现。
乔力,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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