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小说简介|剧情介绍|鉴赏
陈森撰,六十回。成书当在清道光十八年。版本有: 道光廿九年本、咸丰复刻本、光绪复刻本、宣统本等。
《品花宝鉴》是我国第一部专写戏曲艺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称道梨园中有几个“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的洁身自好的优伶,以及用情守礼的名士,从而为梨园增辉,为名伶吐气。
此书重点写杜琴言、袁宝珠、苏蕙芳、陆素兰、金漱芳、林春喜、李玉林、王兰保、王桂保、秦琪官等十名伶。他们除擅长唱戏,或诗词,或书画,或丝竹技艺,也都各精通一二种。而其中杜琴言、苏蕙芳乃是一部书中男旦的翘楚,与名士梅子玉、田春航,都是全书的重要角色。
作者写梅子玉尤为典型。他出身绅衿之家,未染京城闹戏旦的恶习。有友人颜、史言名伶有才貌德俱极为卓越者,子玉则不信。但后来见了琴言、琪官二伶,则不禁目摇神夺,朝思暮想,而琴言乍见子玉一眼,也是思念不已。
同时又有一没落书香子弟田春航者,负笈远游京城,狎优成癖,以致荒废学业,床头金尽,似郑元和一样流浪街头。由于他后来看了苏蕙芳的戏,便为苏所迷,天天在苏后盯梢。盯了一个月左右,终于感动苏伶,接见了他。及至面晤,见田春航吐属甚雅,容貌俊秀,又低首下心,不涉邪念,于是成为知己。
当时艺人地位近乎奴隶,不特无赖魏聘才敢一再凌辱而不受惩处,而且还有个衙内奚十一也伸来魔爪,妄想用钱买去琴言。他一到秋水堂就硬要琴言出来,逼得琴言万般无奈,只好投靠权势薰天的华公子处,以逃避奚的魔掌。等到琴言委屈进了华府便身不由主了。子玉知之,“心神颠倒,语言无次,一日之内,哭泣数次”。
琴言生平引子玉为知已,舍子玉不爱,除子玉不多与言。那奚十一、魏聘才等犹不死心,在宏济寺狼猾为奸,设圈套戏侮琴言。而琴言骨硬如铁,死不就范,终于逃脱虎口。
书中所写十名旦,不过是从江左买来的十几岁娃娃。他们一被师父掏钱买来,便形同奴隶。只有一出师,才有人身自由。众名旦,特别是其中讲义气的苏蕙芳、袁宝珠、陆素兰,为搭救失去自由的杜琴言,慷慨集资,愿为他赎身。徐公子多金而好义,他一人拿出二千四百两银子,把琴言从火坑里救出来。
徐公子用银为琴言出师后,即暂住徐府,认屈道生为义父。屈去江西赴任,琴言随行。 到了金陵, 其义父与侯石翁游清凉山, 因登山跌伤, 得了半身不遂之症。屈临终嘱咐琴言以后去京投靠徐公子,不久即逝。此时,琴言与仆人刘喜在南京护国寺守灵,冻馁堪虞。那侯石翁贪他有何郎之美,叔宝之姿,不怀好意地赠以银子衣服,他断然拒绝。幸而梅子玉的父亲士燮由江西学院任上擢升吏部左侍郎,路过金陵,得悉旧友屈道生的嗣子琴言在江陵护国寺守丧,便安葬了旧友,将琴言带进京城家中。
此书其他九名旦,也都有较好归宿。那苏蕙芳对田春航恩深义厚,后来田成了进士,便把他接到家中住,以诤友相待。接着九名旦相继出师,为了终身之计,俱都改行,开个九香楼铺子,卖些书画古董、针线、花卉和绸缎等物。从此“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再不过受侮辱戏弄的日子。
虽然“京师狎优之风,冠绝天下,朝贵名公,不相避忌,互成惯俗。其优伶之善修容饰貌,眉听目语者,亦非外省所能学步,是故梨园坐满。” (《菽圃赘谈》) 以致“执役无俊仆,皆以为不韵;侑酒无歌童,便为不欢。”(柴桑《京师偶记》)但是,陈森在《品花宝鉴》里却能以如椽之笔,先将“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各分做正面系列,次将“那些下等人物”也指出几种,嘲讽那些“狐媚迎人,蛾眉善妒,视钱财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的黑相公(即男妓),如蓉官、二喜、玉美、春林、保珠、凤林; 称颂梨园中铁骨铮铮,穷且益坚,敢于向狡毒狎客进行殊死斗争的杜琴言、苏蕙芳、袁宝珠等十名旦。陈森笔下的十名旦无一不是含悲忍泪,被迫走上舞台的。而杜琴言则是反对唱戏最激烈的一个。
杜琴言被婶婶卖入梨园时,“已投缳数次,皆不得死”。他对做艺人的辛酸,比一般人知道更早更深切:其父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仅仅是个伴奏人,却在琴言十岁时,为豪贵殴辱,气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他的家就是这样毁在流俗所轻与豪客凌侮的所谓贱业上,而他也就衔恨被迫入梨园。他当戏子,比他父当琴师还多一种侑酒陪客的污辱。这就更加激起他对唱戏的厌恶和痛恨。陈森写他被迫唱戏后,“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任凭黄金满斗,也买不动他一笑”,以及时时想跳出梨园,是其来有自。然而既做了所谓戏子,就受人歧视;何况他姿仪绝妙,演技“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就注定要为淫邪之徒所觊觎。但琴言却是梨园中最有节操的,宁死也不向色狼奚十一、潘其观、魏聘才和唐和尚的威胁利诱低头,也不为企图玩弄他的老汉侯石翁(实为影射喜声色的乾隆时人袁枚)的盛名厚利所动,敢于面斥说:“就冻死饿死,也死得光明正大,决不教人笑话,做那些贪生怕死,亡廉鲜耻的事来。”他毫无奴颜和媚骨,不愧为梨园子弟的精英。
唯能恨邪恶,也最能爱善美。杜琴言对敬重仰慕他,进而发展为同性恋,但持重如金,温润如玉,却无丝毫邪意的梅子玉,则付与的感情非常纯洁而深挚。他从真情出发,为了睹物思人,以梅子玉的梅为象征,在住的小院前,培育一棵梅树,结满了一树黄梅;卧室外间挂一幅春阳点额图,旁有一联是:“心抱冰壶杖月,人依纸帐梅花”;胆瓶上插的是梅花;挂的是红梅画;琴桌上放着梅花古段纹的瑶琴;卧房门口挂有绣着各色梅花的软帘;床前摆设梅花式的凳子;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绣有梅花。爱梅可谓着了迷。同样,梅子玉因为杜名字有琴,所用之物,无一不是琴的样式,他们纯洁的,然而也是病态的同性相思相慕,贯穿全书的首尾,里面蕴含着梅子玉支持和鼓励杜琴言摆脱痛苦命运的积极因素。就总体而论,杜琴言的奇特爱同性,是被刻画得独具特色,而又无比鲜明的。只惜作者写他降临人世时,蒙上一层神秘的外纱。
作者刻画的另一名旦苏蕙芳,也是最怕人喊戏子相公的。第44回写他曾对次贤、宝珠等人说:
你道人唱戏真愿么? 叫做落在其中,跳不出来。就一年有一万银子,成了个大富翁,又算得什么,总也离不了小旦二字。我是决意要改行的。
作者所以把这个形象塑得很成功,一是因为他对梨园生活很熟悉,怀有对受苦艺人的深厚感情;二是有乾隆朝实有的李桂官作故事和原型,便于构思。李桂官与毕秋帆搞同性恋,并开导扶助毕上进的浪漫故事,当为《品花宝鉴》塑苏蕙芳与田春航人物的借镜。此在《檐曝杂志》、《燕兰小谱》、《金台残泪记》、《辛壬癸甲录》、《长安看花记》和《邮罗延室笔记》等书里皆有所载。
苏蕙芳最显著的特点是: 工吟咏,尚气节,料事如神,仗义疏财。他为真情所动,出力增资,硬把一个因狎优而“潦倒穷途,势将沟壑”的田春航拉到正路上来,竟与田成了道义之交; 在和宝珠、素兰等计议共同集资挽救琴言出师上,他虑事深远,善于权变,多谋速断,连琴言的奸刁师母,也不能不为之叹服; 他不忘香雪先生教书传戏之恩,慷慨捐献二百金,为业师香雪亡后,料理后事,抚恤遗孤,并求诸名士撰文哀悼,充分显示他能重师道明大义。和杜琴言不同,杜之心没有一点曲折,一味刚直; 而苏虽同样尚气节,讲原则,但为人却圆融灵活得多。色魔潘其观妄想侮辱他,他出于不得已,能灵活地施用苦肉计,把这个丑类弄得丑态百出,使其不敢再来侵犯。
《品花宝鉴》在赞颂杰出戏曲演员的同时,还着重揭举了残害梨园的某些狎客罪恶,其中以淫毒衙内奚十一、色狼潘其观和篾片魏聘才为甚。他们摧残优童、娈童习以为常,是迫害糟踏青少年艺人的凶神恶煞,使驯服者堕落下去,沦为男妓; 有节操者备受磨难,甚至含恨而死。而奚十一最突出,可算明清戏曲盛行以来,残害梨园子弟的一个艺术典型。
在正反两种力量之间,陈森还活灵活现地描绘了不好也不坏的人物,即说事过钱,只图财而少讲良心的张仲雨,呆头呆脑的假斯文嫖客李元茂,和奇形怪相的活废物嗣徽嗣元弟兄。作者对当时京城中下层社会的寄生虫、帮闲和篾片非常了解,有的寥寥几笔,就写得活蹦乱跳,如白菊花、唐和尚、姬亮轩,巫大傻子等等。
与梨园接触的人,并非都是嫖客。在当时京城流行的狎优 (指青少年男演员)风气下,派生了一种好男色而只玩不淫的怪现象。这就是官员挟妓饮酒,事干例禁,而闹戏旦却不为有司所苛责 (详见 《清朝通志》 卷77、《清朝文献通考》卷174)于是他们令男旦修饰女性化,只要他侑觞助兴,而不辱其身。而在当时社会里与名伶来往较多的, 还是有点朴素民主意识的开明子弟或名士派。在赵翼《檐曝杂志·梨园色艺》、小铁笛道人《日下看花记》、吴长元《燕兰小谱》、倦游逸叟《梨园旧话》、陈逸衡《旧剧丛谈》等书里,都提到梨园中有色艺而又有儒雅气者,士大夫往往与之相亲近。他们或为演员编排新戏,或为润色唱词的芜杂未惬者,或为他们制作新腔,或品赏他们的才艺,为之吹嘘宣传,以提高其声价。如此志趣相投,艺人也乐与他们往来。其中落第文人对艺人多半最同情,处境都难堪,相交也就易于深。显而易见,名士与小旦的交往,还不能说他们是玩弄。他们大体上把艺人当人看待,尊重其人格,相见不呼名而称号,平常不叫艺人请安,不许称呼自己为老爷,偶而还让艺人在宴会上坐首席 (能同席就已很了不起)。但他们尊重名旦,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平等观念,而是把男性女性化了的小旦当花欣赏。这就没有完全摆脱当时恶劣的好男风的影响。如果说早先的贾宝玉和蒋玉函之情还是朦胧的、隐秘的,那么,到了 《品花宝鉴》 问世的道光时,梅子玉与杜琴言、田春航与苏蕙芳、史南湘与王兰保、高品与李玉林,则是有意识的,公开的。这种畸形的、变态心理的同性恋,是封建社会发展到极端腐朽的情况下,悦容貌,喜歌舞的多情名士派,讲究雅道而进行的一种意淫,以别于皮肤淫烂的蠢物。尽管他们与狎优者不可同日而语,在那特定病态社会里,对名旦还无害,甚至像 《品花宝鉴》 所写,还可以给点帮助或慰藉,在关键时刻,伸出援助之手,但是,这毕竟是一种不健康的反常心态,容易造成社会伦理关系的混乱,滋生家庭纠纷和性配的错位等等弊病。
当然,一部《品花宝鉴》绝不仅限于写了当时戏曲名伶反迫害的斗争,塑造了几个光辉的演员形象。它对梨园内幕,昆腔衰微、地方戏勃兴、京城中下层社会的世态人情,豪客的骄奢淫逸,乃至园林艺术,音韵考据,诗词曲学等等,无不有所描绘,可补记载梨园掌故的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的不足,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此外,《品花宝鉴》 将乾嘉以来部分历史真相隐记在内,亦颇有参考价值。兹举其大者有三:
首先,它痛斥了嘉庆道光时期政治的极端腐败,如第34回写官场贿赂公行,第38回写蠹役、土豪肆虐。至于揭举败坏吏治的捐纳制,则比正史更深刻。所谓捐纳,就是官职商品化。鬻爵之政始自晁错,后世发展为鬻官。晚明清初,不断推行。到了乾隆年间,由于财政困难,军费开支浩大,明知捐赀得官者,视官为利薮,一二年后,得贿过于所出,适足加重闾阎困苦,却不去开源节流,仍旧饮鸩止渴,大开捐例,以至到了道光朝赶异路功名者翕然成风。诚如 《品花宝鉴》 所写,连那恶贯满盈的奚十一也 “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他本要捐个道台,因花动了银子,凑不上来”,竟捐了个知州做。可见国家名器已滥到什么地步。
其次,它暴露了颟顸无能的清朝对鸦片烟禁而不严,形同不禁的实质。虽自嘉道以来屡申禁令,但对庙堂之臣吸食鸦片者禁戒松驰,甚至睁一眼闭一眼,就难免不上行下效,禁令收效不大。《品花宝鉴》写豪客奚十一就敢于将鸦片烟具随身带,走哪吸哪; 琴言的师傅曹长庆家并不富裕,一年在一盏烟灯上,也花去一千多吊。这就说明吸食鸦片的人何等放肆。史载吸毒风盛行的结果,到了道光十二年,弄得粤兵多吸鸦片,不耐山险,体质孱弱,以致鸦片战争一起,就连连遭到惨败。
再次,它揭举明代推行八股考试制度发展到道光年间,流弊越来越严重,即使在顺天的乡试也有所不免,以致有人花上千把银子买个枪手,竟能骗个举人,如第32回写妓院头目归自荣考中第三十四名举人。京城如此,地方必然更甚。
陈森落第后常去戏园子,学到了不少戏曲知识,故而他创作《品花宝鉴》时,借鉴古代小说者少,而受戏曲影响者大。小说以名旦、名士组成主线,以邪恶势力组成次线,或相交插,或平行地向前发展,以宾衬主,相互映射。这是从高则诚《琵琶记》、徐霖《绣襦记》和沈璟 《义侠记》等戏曲学来的。而开头总叙正反人物的不同,则显然是模仿明清传奇开端的家门大意,结尾亦当是走戏曲多富喜剧色彩的路子。
如果说 《品花宝鉴》的结构设计,主要借鉴古代戏曲,那么,从人物描写和语言运用上,更容易看出它化用古代戏曲艺术技巧的痕迹。它写人物外貌,常是抓住面部或生理上的特征,给善良者饰以正貌,邪恶者赋以丑形。前者如刻画名旦苏蕙芳,后者如雕绘富而好色的潘其观。至于语言,也像地方戏曲一样,明白如话,晓畅流利。
陈森在人物塑造上,最具特色的是他继承和发展了我国古典戏曲小说,特别是戏曲对人物心理的刻画。有不少人物的心理写得很深刻,道出了人物心灵的奥秘。如第45回琴言向梅子玉诉说他师傅逼他非唱戏或陪酒不可的内心痛苦,就被作者挖掘得很深,绝非局外人所能想像出来。
再有,陈森在 《品花宝鉴》里着力刻画他分析人物的精神世界,当是受了戏曲常以独白或独唱来抒写人物思想活动的影响。比起道光以前的小说,陈森所写的人物心理活动稍多,而且有的写得很成功。比如第26回写魏聘才挟嫌陷害琴言的内心活动,就开掘得很深。
这部小说在艺术还存在着明显的缺陷: 其一,有少量性描写过露,缺乏适当的剪裁; 其二,写淑媛艳婢则因缺乏深刻的体验,不免缺乏血肉; 其三,写酒令次数达十二次之多,形同酒谱,犯了獭祭填写之病;谈考据论学问也稍多,犯了掉书袋的毛病。尽管有这些不足,但仍不妨碍它能流传甚广。似乎可以说,它是一部写得较好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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