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编》小说简介|剧情介绍|鉴赏
署 “天花才子编辑,四桥居士评点”,作者真实姓名及生平不详。初集十回,二集十回,三集十二回,共三十二回。大约是康熙后期作品。有课花书屋藏版本、光绪元年申报馆排印本。前者初集封面题《醒世奇观·新镌快心编全传》,二、三集卷端均题 《快心编传奇》。
书叙明朝南直扬州府江都县秀才凌驾山之父,在当浙江省绍兴府太守时曾审出一件冤案,救出了被盗赃扳害的小经纪人褚愚。褚愚感恩戴德,在衙中服役了两年多,与公子凌驾山甚是投合。驾山早已丧母,其父又在任满入京候选途中病故。驾山回乡村理丧事后闭门读书三年,县考、府考均取第一,察院中取在第二名入泮。北直涿州人张玉飞住在扬州,玉飞义肝侠胆,与驾山交好。张介绍与驾山相识的丁严,却是一个骄奢淫佚、胡作非为、窝养强盗、在江心打劫客商的坏人,而张、凌不明底细。
山西太原人石佩珩逃亡行乞至驾山门口,驾山一见如故,与他结拜为兄弟。原来石佩珩由于父亲被债主逼迫自杀,母亲亦被气死,便愤而刺杀债主,逃来扬州。石佩珩受驾山之托去福建探视他姑母,途中借宿于衢州仙霞岭裘友生家,正逢盗贼潘山虎强娶其女翠翘,佩珩挺身而出,计杀盗贼,裘家感恩戴德,将翠翘许配给佩珩为妻。佩珩至福建,驾山姑父母已亡,得其表弟书信而回,至仙霞岭与翠翘结婚。翠翘多才多艺,能诗善画,夫妻十分恩爱。但佩珩要回扬州复命,裘友生全家,依恋难舍,佩珩答应一月后回来,将其全家搬迁扬州。
佩珩回到扬州,驾山家却发生了重大事故。驾山在丁严家无意中见到强盗赖禄给丁的书信,显露他窝养盗贼的形迹,丁严便处心积虑设谋陷害驾山。正逢赖禄在江上打劫客商,他手下两个强盗被客商打伤捉去,送往官府,丁严便暗嘱两盗扳害驾山。丁严书童湘烟不满主人的恶行,向驾山报信,并决定弃暗投明,改名柳俊,随从驾山。驾山进京,一方面避难,一方面纳监求取功名。丁严买通了衙门上下官吏,南直淮扬兵备道希宁恰是个贪酷无比的赃官,便把驾山的老家人魏义抓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但魏义矢口否认主人参与其事,官府追问驾山去向,魏义谎说主人早就去苏、杭游学,于是希宁便向苏、杭一带发出辑捕凌驾山的通辑令。佩珩返回扬州后,见到驾山家门户被封,魏义在狱中受苦,便毅然劫狱,救出魏义,两人一起准备入京寻找驾山。石佩珩认为帮助驾山解脱危难义不容辞、刻不容缓,便顾不得一月后接妻子和岳父母来扬州的诺言了。
凌驾山化名山鳌,与柳俊行至山东兖州府,暂寓于报恩寺休息。福建提刑按察司李绩,是北直涿州人,告老还乡,途经兖州,亦携女丽娟暂寓于此。山鳌游园,偶见隔墙高楼上丽娟小姐极为妍丽端秀,不胜倾慕。后侍女安兰英入园采摘桃花,山鳌托她送桃花一束情词一首给丽娟,丽娟亦倾慕山鳌,答情词一首,希望他金榜题名后,请媒人来说合。山鳌独自游法华山瑞光寺,第二天返回报恩寺途中遇土贼,奔逃至乐善村,巧遇搬此居住的绍兴府衙役褚愚,便在他家暂住下来。后魏义与石佩珩行至济宁府附近,亦被土贼冲散,魏义亦奔逃至乐善村,行乞至褚愚家,与凌驾山主仆重逢,痛叙别后情景。
时苟黑汉、马述远等土贼聚众兴兵作乱,围攻兖州城,许参将与贼兵作战失利,形势危急。许建议王巡按速上奏本保举李绩为山东巡抚,调兵剿贼,皇帝果然准奏。李绩在报恩寺认识柳俊,赏识其才干,因其主人凌驾山未归,暂时留在身边。后见其见识过人,武艺超群,令其上阵,初战即杀贼获胜,英名大显,被佥为中军。因丽娟在军中不便,李绩将她送回家乡涿州。石佩珩与魏义失散后,困居于乡民家,郁郁不得志,于笆壁写诗言志。后见李绩张榜招贤,便应招入伍。经过比武,李绩任用石佩珩、柳俊为先锋,大破贼军。石、柳二人军中相会,互相钦佩,结为兄弟,言及驾山,互诉衷曲,不胜牵念。
张玉飞从南京探亲回扬后,得知驾山被丁严陷害情由,不胜义愤,便联合当地生员,向上呈词,又使用了银钱,为他开脱罪名。
丁严因贪得无厌,拿出万金,叫道士大炼“银母”。被道士用计盗走金银,并放火焚烧庄园,丁严的妻妾子女全被烧死,家财毁于一旦。因走投无路,便与赖禄等强盗投入贼军。被柳俊用计,大破贼军,赖禄等被杀,丁严漏网。申文至南直巡抚,追究赃官希宁之责任,将其革职,永不叙用。
凌驾山与魏义回报恩寺寻找柳俊,俊已随李绩出征,打听丽娟,亦已回家,便怏怏而回乐善村,生了一场病。病愈后,便与魏义、褚愚、周贵(褚愚家人)一起进京。后来虽然纳了监,但时间耽误,赶不上贡院考试。谁知贡院失火,临场举子被烧死无数,十月贡院再试,驾山高中第二名。
丽娟回涿州后,偶然被刘吏部次子刘世誉窥见,便派帮闲白子相、卖花婆赵妈求亲。丽娟叔李再思贪利允婚,欲取丽娟八字,丽娟坚辞不允,不给八字。于是刘世誉、白子相与李再思设谋,乘丽娟祭扫祖坟时抢亲。丽娟母夜里托梦给女儿,预知刘家抢亲阴谋,侍女兰英谋划,叫丽娟诈病与李再思女素玉互换轿子而回,刘世誉抢得素玉,当夜成亲,快活异常,以为是美女丽娟,第二天才发现是满脸麻瘢的丑妇,气得发昏,但亦无可奈何。后素玉被刘家冷落凌逼,怀恨死去。李再思得知错抢己女,开始十分悔恨,后又迁怒于兰英,复见兰英美貌,企图调戏奸淫,不成,便令小厮喜儿偷兰英一只绣鞋,栽赃陷害,说兰英行为不端,与喜儿有私情。并以此为藉口,将兰英发卖给张哲为妾。张哲为张玉飞之父,为人正直,慷慨好义,得知兰英冤情后,便收她为义女,改名婉玉。后来嫁给柳俊。
李绩、石佩珩、柳俊荡平土贼后,凯旋面君,天子大为嘉奖,李被封兵部尚书,石、柳均授总兵之职。刘吏部为子向李绩求婚遭拒,老羞成怒,上奏天子,令其出使朝鲜,、备尝路途风霜之苦。时柳俊尚未授实职,愿与同行; 石佩珩虽授吴淞总兵,尚未赴任,亦愿送李绩出关。丁严从贼军中脱逃后,流浪乞讨,走投无路,被人荐给刘世誉为仆。刘派他去行刺李绩未成,反被石佩珩射死。刘世誉听到消息后,愤病交加,一命呜呼。
石佩珩两处执柯,既受李绩之嘱,将丽娟许配给驾山,又受张玉飞之托,将其义妹婉玉(即兰英)许配给柳俊。而他自己则长期未能与妻子裘翠翘团聚,致使裘家发生重大变故。自石佩珩走后月余,裘家就盼他来接,但一盼不来,二盼不来,裘友生老夫妇不免相互埋怨,从而怀疑石的品德不良。翠翘则始终对丈夫充满信任,一再劝慰二老,耐心等待。裘友生之侄裘自足,居心不良,不仅不劝慰二老,反而为了图谋其叔产业,故意用浙江衢州开化县缉捕凌驾山的布告来吓唬其叔,夸大其辞,说石佩珩一定也是强盗,致使裘友生看了布告后急得中风死。邓氏既哭丈夫,又急女婿,亦急得气绝身亡。裘自足急死二老后,便住到叔父家来接管家产。先逼翠翘改嫁,翠翘坚决不肯,便又设计将翠翘骗卖给娼家。翠翘不从,投钱塘江自尽,幸为杭州石莲庵尼自修所救,遂藏身于庵堂,画了一百二十幅白牡丹图,并题隐语诗于上,叫香公到闹市去卖,希望以此能找到石佩珩。但香公将画卖尽,丈夫依然信息杳然。
石佩珩任吴淞总兵后,派人去接取妻子和岳父母,裘自足感到大祸将要临头,便携带家眷,仓皇出逃。石佩珩明查暗访,费尽周折,最后无意中见到几幅白牡丹图,由此线索而找到石莲庵,才得与翠翘团聚。后江西总兵张达发现裘自足混入他部下为旗牌,便将裘自足夫妻子女四名押解吴淞总兵衙门,让石佩珩裘翠翘夫妇审处。裘自足受责后自缢,翠翘以百金抚慰其妻子儿女。
凌驾山会试中进士,授侍御史,复出任江西巡按。巡查到抚州府,原南直淮扬道希宁,因贪酷阴私被革职在家,仍不思悔改,与三个儿子依然横行乡里。次子希懋先强抢奸污洪源之女,并做好圈套,贿赂东乡县知县,反诬洪家赖婚。凌驾山赏雪时因乌鸦鸣冤,救出卧倒在雪地里的洪源父子,审清冤案,知县畏罪自杀,希宁父子伏法,大快人心。
李绩与柳俊,出使朝鲜后圆满完成任务回国,大受嘉奖。柳俊会见驾山,出任淮扬总兵,迎娶婉玉,方知她就是报恩寺所见丽娟婢女兰英。凌驾山任满回京,途中与石佩珩、柳俊、张玉飞相会,痛叙别离之情。驾山升任太常寺少卿,钦赐三月假期,令其完婚。李绩告老还乡,为女完婚。此时丽娟方知凌驾山就是报恩寺互赠情词之山鳌。后凌、石、柳、张四家都定居扬州,相互联姻,往来不绝,子孙俱得为官。四人时年五十余,婚嫁都毕,官职均无,便恣意遨游,优游林下,俱得寿终云。
这是一部变异的才子佳人小说。变异之处有三:其一,此书写三对夫妻——凌驾山与李丽娟、石佩珩与裘翠翘、柳俊与安兰英,除凌、李这一对符合才子佳人的条件外,其余两对均不太符合。才子,一般是指出身名门的贵公子,体貌俊美,风流儒雅,性格温和,多情善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尤擅诗词,能出口成章,最后当然是科举成名,成为显宦。以此标准来衡量,凌驾山当然是符合的。他是太守的公子,“眉清目秀,气格不凡。生产之夜,其母梦吞一星,乳名便叫星儿。” “读书过目成诵,聪明异常。”乡试时,“落笔有神,奇思满纸”,县、府两次夺魁。丽娟初见时,感到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点翠螺,目分黑白”,“风流可爱”,“秀色超群”,“神情飘逸”,“仪止轩昂”,“内藏七步文心,外具六郎花貌”。几乎用尽了描写男性秀美的辞藻。他口占绝句,制作情词,件件皆能。与老和尚评儒论佛,头头是道。会试、殿试,连连高中。当官以后,惩贪锄恶,具有干练之才。以上种种,说明凌驾山是完全符合才子的条件的。可是石佩珩呢,就完全不同。他出身于农民家庭,尽管他也“长得相貌整齐,眉目秀丽”,读书也能“聪明有识,看过不忘”,但他的主要特点是“体壮声宏”,“一身膂力有异寻常”,“具宗慤班超之志”,懂得兵书战策,“把枪刀武艺演习皆精,能一弓发两矢,箭无不中。”后来,无论是复仇行刺、劫狱救人、路见不平、杀盗除霸的行为,或者是应招入伍、教场比武、杀贼立功的举动,都只能把他归入豪侠勇士一流。柳俊也出身微贱,从小父母双亡,虽“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足如绵,肌肤似雪”,且“读书甚是聪明”,但他曾与市井流氓为伍,曾入戏班学戏,又当了丁严家的奴仆。他的主要特点是“年纪渐长,志识便加,深悔已前随波逐流,从后便尽修谨自爱。”他学文练武,“义理了然,为文亦善”; “生得一身膂力,足举千钧”,“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骑马有挟山超海之能”。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慧眼识人,能辨善恶。所以后来能弃恶从善,弃暗投明,终于杀贼立功,官至总兵。他只能归入奇士一流,决非一般观念中的才子。佳人,一般是指出身贵族的千金小姐,“天生艳质,绝世聪明,性格温柔,出言和雅。持身如玉,而对景未免伤情;素性怜才,而非礼实难冒犯”。但当她碰上 “天生情种” (即才子) 时,“语言有味,丰采不凡,偶一关情,不胜缱绻,于春之日冬之夜,绿槐蝉静,白露鸿哀,独绪萦怀,率多惆怅,不免写心翰墨,托意咏歌。”以此衡量李丽娟、裘翠翘、安兰英三人,只有丽娟足以当之。她“生得发肤妍美,艳雅娇柔,态度温舒,娉婷端丽,果有沉鱼落雁之容,实具闭月羞花之貌”,并且针黹精工,能诗善赋。她父亲李绩,当过礼部主事、兵部职方员外郎、济南太守、福建提刑按察司、山东巡抚等官,最后以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致仕,并无儿子。她确为显宦之闺秀,掌上之明珠。她见了山鳌(即凌驾山)之后,既显得很稳重,又缱绻情深,脉脉难忘,最后终于和了情词,私托终身。而裘翠翘是山农之女,虽也是 “相貌艳丽,举动闲雅”,虽也是能诗善画,被其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但她与石佩珩的结合纯属偶然,纯属其父母为了感谢石的救命之恩,为了他们终身有靠。至于安兰英虽然也聪明俊秀,端庄稳重,有大家闺秀风范,并且后来成为张哲义女,身份亦由婢女升为小姐,但关键之处是她与柳俊虽有一面之缘,而当时双方并未一见倾心,更无婚姻之约,他们的结合纯属凑巧。据此,翠翘、兰英实有异于一般概念中的佳人。
其二,作者的立意重点在于揭露世情(这一点后面详谈),而不在于写才子佳人的“诗赋传情,私订终身”,所以,这部小说在婚姻爱情观念上的反封建、反传统色彩不如一般才子佳人小说。书中三对夫妇的结合,基本上还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多稍加一点其他的 “佐料”而已。丽娟与驾山的婚姻,虽有报恩寺以情词私托终身的基础,但从丽娟这一面来说,直到结婚时,才知道驾山就是山鳌。驾山说破后,“此时,丽娟尚以丈夫不是山鳌。一闻此言,骇然惊异,便不做那等羞涩之态。”既然这样,李绩将她许配给驾山时,她完全遵从父命,乐意接受,对于报恩寺中一见倾心的情郎,完全置之脑后了。如此而论,她岂是一位多情的小姐?其婚姻自主意识何在? 又如裘友生将翠翘许配给佩珩为妻,主要是为了感恩戴德和自己终身有靠,根本没有征求女儿的意见,书中也未写到翠翘的思想活动,仿佛由父母作主定婚配是天经地义的事。再如婉玉(即兰英),当其义父通知他已将她许配给柳俊时,她并不知道柳梭就是她曾在报恩寺中见过面的山鳌的书童,所以当时心里想道:“我今许配总兵,可为有幸。但不知那总兵年纪、相貌若何?为人性情更不知怎生样的?总是姻缘前定,这也只索由他。”不仅毫无婚姻自主的意识,而且完全盲目服从,显得相当庸俗、落后。这种婚姻爱情观念上的保守性,也是这部小说有异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一个主要之点。
其三,此书描写重点自然也有异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决无连篇累牍的情诗艳赋,也无悱侧缠绵的情调气氛。书中花了大量的篇幅来描写亲朋的陷害、官吏的贪赃、恶霸的横行、土贼的猖獗以及良士的颠沛、豪侠的仗义、家人的忠心、勇士的杀贼等。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他在《凡例》中说:“从来传奇小说,往往托兴才子佳人,缠绵烦絮,剌剌不休,想耳目间久已尘腐。是编独构异样楼阁,别见玲珑。虽叙述凌、李、石、裘等,未尝尽脱窠臼,然于聚合处,自不容不尔。”所以,与其说这部书是一部才子佳人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世情小说,反倒更妥贴些。
这部小说在艺术上颇有独到之处,它的艺术成就,远远超过了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现择其要者,缕述如下:
此书立意较高,反映世情,逼真而深刻。作者在《凡例》中说: “是编皆从世情上写来,件件逼真。间有一二点缀处,亦不过借为金针之度耳。” 又说:“编中点染世态人情,如澄水鉴形,丝毫无遁。不平者见之色怒,自愧者见之汗颜,岂独解颐起舞已哉! 至于曼倩笑傲,东坡怒骂,则亦寓劝世深衷,知者自不草草略过。”虽不免有点文人自夸的习气,但也确实体现了这部小说的一个很大特色,是作者自鸣得意之处。
事实确是如此,从全书来看,绝大多数重要情节场面的描写都是封建社会中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情,真实感很强,至于少量虚幻荒诞的情节,如亲人显灵托梦、测字求签灵验、乌鸦鸣冤报信等,确为情节过渡的需要,所谓“间有一二点缀处,亦不过借为金针之度耳”,是无伤大局的。
此书采用 “主干挺拔,枝桠横生”式的结构,便是服务于这一立意的。丁严嘱盗扳害凌驾山是全书一个极重要的情节,好比挺立的主干;驾山逃祸途中得遇丽娟、柳俊随从李绩杀贼立功、石佩珩劫狱救出魏义、又应招投军担任先锋、丁严炼金破家投贼、柳俊设计破贼赚赖禄、刘世誉设谋抢亲、张哲买妾喜得螟蛉女、裘自足谋财卖妹、石佩珩莲庵寻妻、凌驾山除恶平冤以至丁严驿亭行刺被杀、裘自足镇府投军受审自缢等,都是从主要情节中派生出来的情节,好比主干上横生出来的枝桠。这样的结构,既主次分明,又互相派生、纠结,形成一个复杂的、有机的艺术整体,多角度、多层次地描绘了世情,揭露了世相,出色地完成了作者的构想,显现了他的立意。
丁严嘱盗扳害凌驾山这个主干情节具有多方面的意义。除了上述结构上的主干作用外,尚有以下数端:首先,这是一个交友不慎、遗害无穷的典型例子。正如书中一首诗所说: “奸险之人切莫交,语中针刺笑中刀。莫言意气甜如蜜,稍有参差易改操。”当张玉飞刚介绍凌驾山认识丁严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魏义,曾经提醒驾山,丁严“是一个险恶的人”,“一向闻说他家窝藏强盗”,要他处处留心。可是,当时驾山掉以轻心,却说:“留心处固要留心,但看他待朋友就象情谊厚重的,料也无害于我。”所交非人,必受其害。这不仅在封建社会中,是一个普遍规律,即使到现在,也还有它深刻的现实意义。其次,通过这一事件,在艺术上自然形成几组人物形象的对比,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一组是驾山与丁严的对比。驾山读书识理,谨厚温和,贤豪磊落,遵纪守法;丁严不学无术,居心险恶,勾结贪官,窝藏盗匪。即使拿驾山无意中见到强盗写给丁严的犯罪书信这件事来说,从当时的道德标准和驾山谨厚温和的个性来看,他是不会“扬他过恶”的 (当然从今天的道德标准来看,知情不报是极端错误的)。可是丁严为了灭口,嘱盗扳害,欲置之死地,使之倾家荡产而后快。通过这一事件,善恶更加分明。二组是同为驾山的朋友,石佩珩、张玉飞与丁严形成鲜明对比。丁严往死里陷害驾山,奸恶残忍至极;石佩珩劫狱救人,杀死狱吏,不顾私事,千里追寻,真是义重如山; 张玉飞纠众呈词,散财救友,也是一片至诚。通过这一事件,孰为狐朋狗友,孰为贤朋良友,泾渭分明,不容混淆。三组是同为奴仆,柳俊与魏义形成有趣的映照。柳俊鉴人有术,善恶分明,弃恶从善,不守愚忠; 魏义忠于贤主,言谏在前,代刑在后,赤胆感人。通过这一事件,两仆各具特色,均令人肃然起敬。第三,通过这个情节,相当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中豪绅、贪官、盗匪紧密勾结、三位一体的本质。丁严明为地方豪绅,暗中贿买赃官希宁,窝养赖禄等强盗行劫江上客商,坐地分赃,实为最大的江洋大盗,所以破家落魄后必然投奔贼军; 希宁贪赃枉法,包庇豪绅、盗匪,残害良民,草菅人命,实际上是披着官服的强盗,革职以后,他又摇身变成豪绅;赖禄等强盗,暗中劫财杀人,罪恶深重,明里却是家人奴仆,披着合法外衣,可见豪绅家恶奴,实与盗匪无异。
此书写人物尽量少用概括叙述法而多用具体描写法,尤其重视心理描写,所以人物形象大多生动鲜明,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如写丽娟在报恩寺初见山鳌后,有三段心理描写极为细腻传神。当兰英扑蝶、蝶儿翩翩飞过墙去时——
因暗想: 那书生翩翩少年,甚是可人,所吟之诗,一定是他口占绝句。外貌既如此整齐,内学又如此敏捷,岂不是一个风流才子?
当丽娟用过晚饭,卸妆梳洗时——
一面肚里转念: 那书生风流倜傥,玉立亭亭,将来定是金马玉堂人物。爹爹常说为我择婿,多年并无中意。只此子,看来自非流俗。但不知他是何等样人家的,有何事故在此寺中。因复自恨早失萱堂,不得吐露衷曲。
后来,当她接到山鳌的情词后——
寻思: 此书生将这词来,我若也作一词相答,便是涉于非礼,岂有闺中女子与外人唱和? 若就将原词还他,他便要笑我无才。若竟不理他,又道我是无情蠢物。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叹一口气道:“此生既是缙绅后裔,又如此内外皆优,将来料非长贫贱者。我与他见此一面,也是夙世前缘。纵有话柄,也拚为此生担受。”便取一幅花笺,也写一首词调,写完念了两遍,暗道: “我是这等说,不知缘分如何?到头来可能如愿?”
通过这三段心理描写,层层剥笋,终至内心完全坦露,活画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千金小姐来。第一段仅赞山鳌才貌,初露倾慕之情; 第二段联系自己多年择婿不成,自恨早失慈母,无人关心其婚事,其急于择偶的心情,坦露无遗; 第三段写内心矛盾斗争,最后痛下决心,“拚为此生担受”,为了争取自己的婚姻,简直具备了“拚搏”精神。这种描写,完全符合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真实感很强,颇堪赞赏。
再如书中描写丁严叫道士为其炼“银母”时的一段心理活动:
时光迅速,早已过了五、六日。时丁孟明见全真认真作法,心下了不得欢喜,逐日抡指打算,到四十九日功圆行满之时,便有五万两金子、五万两银子。这五万两金子,就值了银子五十万两,岂不快活杀人。若得全真常住在此,炼他十年、五年,岂但陶朱、猗顿,便是敌国之富也绰绰有余了。
这一段把丁严的贪得无厌,刻画得入木三分,对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帮助很大。正因为他如此贪婪,所以才胆大包天,窝藏江洋大盗,坐地分赃; 正因为他如此贪婪,才轻信道士一派胡言,拿出全部金银烧炼,结果上当受骗,弄得倾家荡产: 正因为他如此贪婪,才被刘世誉收买,去行刺李绩,结果死于非命。典型的心理和细节描写,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往往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此书所在多有,兹不赘述。
最后,谈谈此书运用议论来揭露世相、批判世情的作法。作者在《凡例》中宣称:“编中间发议论,极尽形容,是以连篇累叶似乎烦冗。然与其格格不吐以强附于吉人之辞,孰若畅所欲言,以期快众人之目。况总归之,看小说正见作者心裁。若仅速求根荄,概废枝条,是徒作汗漫观,便失此书眼目。”从现代文艺理论来说,小说中作者的观点越隐蔽越好,因此反对直接议论。此书作者说了许多理由,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所以我们还是采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态度。
这部书中的议论,约有三种形式。一种是通过诗词来议论,或放在每回开头,点示此回的主旨。如初集第二回开头是一首七律:
朋情浅薄烈于今,管鲍知交未可寻。
利仅锱铢犹见夺,患无补救且相侵。
但凭酒食夸豪华,那解金兰惬素心。
古谊不辞如水淡,千秋意气自深沉。
少年切莫耽闲暇,百岁韶光转眼空。
投笔班生艳千古,愿将健翮试秋风。
第二种是作者写到某一处,忽然伸出头来议论,开始还扣住某一话题,后来只图痛快,便越扯越远,连篇累牍而不能收场了。这种议论,从作者来说,亦为讽世; 但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往往是一种赘瘤,还是割去为好。在这部小说中,曾多次出现,不能不说是一个缺点。
第三种是借书中人物之口来议论。我们认为如果这种议论能丰富人物的思想和性格,当然无可厚非; 如果游离于小说情节之外,或与人物主导思想性格相矛盾,那就不值得提倡了。如此书初集第七回写山鳌和见性和尚有一大篇关于佛法的议论,其中不乏精采之处,对丰富山鳌的性格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但见性这个人物的出现,则纯为安排作者这一大篇议论而设,前无伏笔后无交待,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物。这种做法,显然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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