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小说简介|剧情介绍|鉴赏
又名 《石头记》等。曹雪芹著,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似为高鹗续作。版本分两大系统。“脂本”系统有甲戌本、己卯本等;“程本”系统有 “程甲本”、“程乙本”等。
全书以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爱情纠葛为中心内容,叙述封建大家庭荣国府、宁国府崩溃的故事。
女娲炼石补天时,所炼之石剩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此石已通灵性,大小随心,来去任意,因未被选补天常悲伤自怨。和尚茫茫大士、道人渺渺真人见其可爱,送到 “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走了一遭”,不知多长时间以后,空空道人经过这里,见石上刻着它那番经历,便从头到尾抄下,交曹雪芹披阅增删、分出章回。以下便为石上所刻内容。
姑苏阊门外有个葫芦庙,乡宦甄士隐居住在庙旁,可怜寄居庙内穷儒贾雨村,赠银让他赶考。元宵之夜,甄的女儿英莲被拐走; 不久因葫芦庙失火,甄家又被烧毁。甄带妻子投奔岳父,遭白眼,随跛道人出家。
贾雨村中进士,任县令。由于贪财被革职,到盐政林如海家教林的女儿黛玉读书,京城起复参革人员,贾雨村托林如海求岳家荣国府帮助,林的岳母贾母因黛玉丧母,要接黛玉去身边。林便托贾雨村送黛玉到京。贾雨村与荣国府联宗,并得林如海内兄贾政帮忙,得任金陵应天府。
黛玉进荣国府,除外祖母外,还见了大舅母,即贾赦之妻邢夫人;二舅母,即贾政之妻王夫人;年轻而管理家政的王夫人侄女、贾赦儿子贾琏之妻王熙凤;贾赦之女迎春、贾政之女探春、宁国府贾珍之妹惜春。当然也见到了那块石头化身、衔玉而生、深得贾母宠爱的贾政之子贾宝玉;二人初见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宝玉因见美如天仙的表妹无玉,便砸自己的通灵玉,惹起一场不快。
贾雨村在应天府审案,英莲被拐卖,买主为皇商之家、王夫人姐姐薛姨妈之子薛蟠。薛蟠虽为争英莲打死原买主,但贾雨村胡乱判案,放了薛蟠。薛蟠与母亲、妹妹薛宝钗也一同到荣国府住下。
宁国府梅花盛开,贾珍妻尤氏请贾母等赏玩。贾宝玉睡午觉,住在贾珍儿媳秦可卿卧室,梦游太虚幻境,见“金陵十二钗”图册,听演《红楼梦》曲,与仙女可卿云雨,醒来后因梦遗被丫环袭人发现,二人发生关系。
京官后代王狗儿已沦落乡间务农,因祖上曾和王夫人、凤姐娘家联宗,便让岳母刘姥姥到荣国府找王夫人打秋风; 王熙凤接待,给了二十两银子。
薛宝钗曾得癞头和尚赠金锁治病,以后一直佩带。黛玉忌讳金玉良缘之说,常暗暗讥讽宝钗,警告宝玉。
贾珍之父贾敬放弃世职,离家求仙学道。他生日到了,贾珍在家设宴相庆。因林如海得病,贾琏带黛玉去姑苏,他的族弟贾瑞调戏凤姐,被凤姐百般捉弄而死。
秦可卿病死,贾珍恣意奢华,不仅东西都选上等,还花千两银子为儿子捐龙禁尉,以便丧礼风光。送丧途中,凤姐贪图三千两银子,拆散情人,使一对青年男女含恨而自杀。
林如海死后,黛玉只得常住荣府,一种寄人篱下的凄凉感笼罩着她,常暗暗流泪,身体也更加病弱。
贾政长女元春被册封为妃,皇帝恩准探家。荣国府为了迎接这大典,修建极尽奢华的大观园,又采办女伶、女尼、女道士,出身世家、因病入空门的妙玉也进荣府。元宵之夜,元春回娘家呆了一会儿,要宝玉和众姐妹献诗。黛玉本想大展奇才,但受命只作一首,深感遗憾。
宝玉说将来不放袭人,袭人趁机规劝宝玉读书“干正事”。宝玉和黛玉两小无猜,情意绵绵,又因有薛宝钗或其他小事,二人常吵,在不断争吵中情感愈深。
宝钗过生日唱戏,小旦象黛玉,贾母娘家孙女史湘云口快说出,宝玉怕黛玉生气阻拦,结果惹得二人都生宝玉气。元春怕大观园空闲,便让宝玉和众姐妹搬进居住。进园后,宝玉更成天和这些女孩子厮混; 书僮将《西厢》等书偷带进园,宝玉和黛玉一同欣赏。
贾政妾赵姨娘所生子、宝玉庶弟贾环嫉妒宝玉,抄写经书时装失手弄倒蜡烛烫伤宝玉,王夫人大骂赵姨娘。赵姨娘又深恨凤姐,便请马道婆施魔法,让凤姐、宝玉中邪几死。癞和尚、跛道人擦拭通灵玉,救好二人。
黛玉性格忧郁,幕春时节伤心落花,将它们埋葬,称为花冢,并写《葬花辞》。宝玉丫环晴雯失手跌坏扇子,宝玉说她,她顶撞,袭人劝,她又讽刺,气得宝玉要赶走她。到晚间晴雯乘凉,宝玉又让她撕扇子以博她一笑。有一次史湘云劝宝玉会官员,谈仕途,被宝玉抢白,并说黛玉从不说这种混帐话; 恰巧黛玉路过听到,深喜知心。
王夫人丫环金钏与宝玉调笑,被王夫人赶出投井而死,贾环告贾政。宝玉又结交一位王爷喜欢的伶人,使得王爷派人来找。贾政大怒,将贾宝玉打得皮开肉绽。王夫人找袭人,要她随时报告情况,并决定将来袭人给宝玉做妾。
大观园中无所事事,探春倡导成立诗社。第一次咏白海棠,宝钗夺魁; 第二次作菊花诗,林黛玉压倒众人。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被贾母知道,便留她住下,在大观园摆宴,把她作女清客取笑; 这位饱经世故的老妇也甘心充当这一角色。贾母又带刘姥姥游大观园各处。在栊翠庵,妙玉招待黛玉、宝钗饮茶,宝玉也得沾光。
为凤姐庆生辰,从贾母起,各人出分子办席。凤姐饮酒过多,想回家休息,撞到贾琏正勾引仆妇。凤姐哭闹,逼得仆妇上吊; 贾母迫使贾琏向凤姐赔礼。
由于行酒令黛玉引了几句 《西厢》 曲文,被宝钗察觉,并宽容了她,二人关系好转。黛玉承认宝钗为好人,自己多心。黛玉模仿《春江花月夜》写出《秋窗风雨夕》,抒发自己的哀愁。
贾赦垂涎贾母丫环鸳鸯,让老婆邢夫人找贾母。鸳鸯不肯,贾母也不愿意,斥责邢夫人。贾母与贾赦母子关系更加不好。
薛蟠在一次宴席上调戏会唱戏而又豪爽的柳湘莲,被柳毒打。柳怕报复,逃往他乡。薛蟠无脸,也外出经商。其妾香菱 (即英莲) 到大观园学诗。又有几家亲戚的姑娘来到,大观园中作诗、制灯谜,空前热闹与欢乐。
袭人因母病回家,晴雯夜里受寒伤风,身上烧得烫人。宝玉为舅舅庆寿,贾母给他一件俄罗斯裁缝用孔雀毛织的雀金裘,他不慎烧个洞。晚上回来,街上裁缝不敢修补,晴雯重病中连夜补好。
年关到,宁国府庄头交租,送的东西数量惊人,贾珍还嫌少。由于过年操劳,凤姐小产,无法理家,便由探春、宝钗等人协同理事。探春为赵姨娘所生,赵姨娘弟弟死,探春按例不多给钱,母女大闹一场。探春又在园中实行一些改革,将各处派专人管理,既交公一些财物,又给管理人一些利益。
黛玉丫环紫鹃试探宝玉对黛玉真心,假说黛玉要回姑苏,宝玉相信而发病精神失常。由此,黛玉更知宝玉心理,众人也以为他们定成美满姻缘。黛玉又要认薛姨妈为干妈,钗黛二人达到关系最融洽时期。
荣国府矛盾重重。贾环在宝玉处见到擦癣的蔷薇硝,想要些,宝玉丫环芳官却给贾环一些茉莉粉。赵姨娘到宝玉处大闹一场。芳官又给她干娘一些玫瑰露,引出她干娘的侄儿偷茯苓霜。几件事闹得大乱,险些打破仆人间的平衡。
正当宝玉生日欢宴之时,贾敬吞丹丧命。尤氏因丧事繁忙,请母亲和妹妹尤二姐、尤三姐来帮忙。贾琏见二姐貌美,娶作二房,偷居府外,二姐和贾珍原有不清白,贾珍还想搅浑水,贾琏又想把三姐给贾珍玩弄。尤三姐却正气凛然,将珍、琏大骂; 她已有意中人,即毒打薛蟠的柳湘莲。
贾赦派贾琏外出办事,贾琏路遇薛蟠、柳湘莲。薛蟠遇强盗,被柳搭救,二人结为兄弟。贾琏为柳提媒,柳答应。到京城后,柳先向三姐之母交订礼,遇宝玉闲谈尤氏一家而起疑,又去索礼退婚。尤三姐自刎,柳出家。凤姐知道贾琏偷娶之事,装成贤惠,将二姐接进府,请贾母等应允。贾琏回来,因办事好,贾赦赏一妾。凤姐借妾手逼使尤二姐吞金自杀。
粗使丫环傻大姐在园中拾到绣有春宫画的香囊,王夫人大怒,在一些仆妇撺掇下抄检大观园,迎春懦弱,听凭丫环被赶走; 探春生气,怒打仆妇; 惜春这时和哥哥嫂子断绝往来。晴雯被王夫人赶出,抱恨而死;贾宝玉无可奈何,写《芙蓉诔》 祭她。
薛蟠娶妻夏金桂后,贪陪嫁丫环宝蟾美色,金桂为除香菱,答应了。在夏挑唆下,薛毒打香菱,薛姨妈不准,夏和婆婆吵闹。薛蟠无法在家,只得外出。
宝玉年纪渐大,贾政逼他上学,迎春出嫁,宝钗被家事缠住,大观园冷清起来。黛玉思想终身之事无人可求,做恶梦而染重病。奉承贾母意思,凤姐提出将宝钗娶给宝玉的想法。宝玉见晴雯补的雀金裘,怀念亡人。黛玉听丫环议论宝玉婚事,病得不能吃饭; 后来听说议而未成,病即痊愈。
薛蟠在外饮酒,打死店小二,入狱。金桂和宝蟾要勾引薛蟠堂弟薛蝌,其他方面倒安静下来。
十月里,海棠开花,大家以为喜事,置酒庆贺,就在夜里,宝玉的通灵玉不知去向,人也痴呆。祸不单行,元春这时死去。由贾母做主,决定为宝玉娶宝钗,怕宝玉不同意,告诉他娶的是黛玉,并不让黛玉知道消息。黛玉从傻大姐处知道实情,梦幻破灭,迷失真性,焚烧诗稿;在宝玉成亲时,她孤苦而死。洞房之夜,宝玉见是宝钗也大惊,人也更加糊涂,忧伤得差点死去。
探春远嫁后,大观园更凄清,凤姐月夜见鬼,尤氏又得重病,众人搬出园,请道士在园中作法驱妖。薛蟠案子要重判,夏金桂大吵大闹,因为调戏薛蝌被香菱撞见,她想毒死香菱,不料自己误食毒药而死。
荣宁二府种种作为惹恼皇帝,终于被抄家,革去二府世职,贾赦、贾珍被逮。凤姐由于惹来大祸,病得奄奄一息。由于权贵帮助,荣府世职恢复,让贾政继承。正逢薛宝钗婚后第一个生辰,便摆宴庆贺,可是席间一片悲凉。不久,贾母病死,鸳鸯惧怕报复,也自杀殉葬。凤姐主办丧事,力不从心,大家怨恨,她支持不住死去了。一群强盗打劫荣国府,妙玉被奸污、劫走。惜春看破红尘,小小年纪出家。
宝玉再次梦游太虚幻境,见到鸳鸯、尤三姐、秦可卿等薄命女子及为首的黛玉,醒后更心灰意冷。癞和尚、跛道人送回通灵玉,实则要宝玉弃绝尘缘。宝玉终于在应考之时出家当了和尚; 尽管他中了举人,宝钗也已怀孕,他全不管了。
贾雨村犯法被解职,在觉迷渡口碰见已成仙的甄士隐;甄士隐向他剖析、解释了这一切,也就结束了这部小说。
《红楼梦》是我国文学的无上瑰宝。对于它,人们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大概也还有万语千言要说。而在这已经说过的千言万语之中,最精辟的要数鲁迅先生的两句话: “总之自有《红楼梦》 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鲁迅: 《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是迄今为止对《红楼梦》思想艺术成就所作的最言简意赅的概括。
那么,《红楼梦》对传统思想和写法的打破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在总的思想倾向上,它打破了历来小说传统的 “大团圆”结局,以冷峻的现实主义笔触,写出了一个贵族家庭的彻底败落,并由此把批判的锋芒伸向了封建社会的全部上层建筑,预示了业已腐朽的封建阶级正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的历史命运。
明清之际,我国小说创作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其中人情小说一支发展尤其迅速。但在这时期涌现的大量作品中,往往也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弊病,即支配着人物命运及其结局的,不是生活本身的规律性,而是某种封建的观念,诸如因果报应的善恶观念,或是科举名教观念。因而无论是小说的情节或是人物的命运,最后都必须屈从于这种观念,而拼凑成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种使生活屈从于观念的倾向,即使在当时比较优秀的作品中也难于幸免。
明代后期以 “三言”为代表的话本小说,代表了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但这类小说就大都贯穿了一个“劝世”的宗旨,宣扬了劝善惩恶的观念,因而小说中善的、美的代表,最终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像《卖油郎独占花魁》,美娘遭辱而恰遇秦重,秦重所义养的莘善夫妇恰又是美娘的父母,最后秦重又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老香火秦公,于是“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加之以后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真可谓圆满无缺; 又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尽管薄情的莫稽企图杀人害命,但最终还是采用偷天换日的手段,通过改变金玉奴的地位,使之终于团圆,对杀人犯只是 “棒打一阵” 了事,一场众多的社会问题就此轻易地以喜剧的方式收场; 凡此种种,为了 “证明”善恶因果观念而硬是凑成大团圆结局的作品在明清话本小说中比比皆是。
在明清之际诞生的中长篇章回体人情小说中,则更是充斥着为宣扬科举名教观念而凑成大团圆结局的作品。《玉娇梨》、《平山冷燕》和 《好逑传》,就是这类作品中比较好的代表。这类作品尽管人物情节有异,但其大旨无非是“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最后是“天子赐婚,宰相嫁女,状元探花娶妻:一时富贵,占尽人间之盛”;正像鲁迅先生所指出的,“凡求偶必经考试,成婚待于诏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几乎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套子。这类作品之违背生活和悖于情理更是显而易见。
《红楼梦》则不然,它正如作者在开卷第一回所声明的: 其间 “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这里所谓追求“真传”而反对“穿凿”,便是指严格忠实于生活的真实,写出了一个贵族家庭由合而离、由兴而衰的历史过程,彻底打破了历来小说传统的大团圆格局。即便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续作者在宝黛爱情悲剧和宝玉出家问题的处理上,也已显示了他高出于同时代作家的思想水平; 更何况按照曹雪芹的原意,荣宁二府的社会家庭悲剧和大观园青年男女的爱情命运悲剧远要比现在所看到的悲壮得多!那是一个真正的惊天动天的人间大悲剧:贾府“事败抄没”后,“子孙流散”,“破家灭族”; 其中远嫁的远嫁,被卖的被卖,惨死的惨死,出家的出家;有很多人,包括宝玉和凤姐,还曾被捕下狱。后来宝玉和宝钗结婚,身边仅留下麝月一人为婢,穷困到 “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地步。最后,宝玉出于对封建家族的憎恶和绝望,“悬崖撒手,弃而为僧”,从封建家族中反叛了出去。整个荣宁二府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四大家族以“一败涂地”即彻底的覆灭而告终。试想,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哪一部作品这样无情地写了一个贵族家庭和那么多可爱生命的毁灭,而且是那样彻底的毁灭?!
诚然,《红楼梦》之前的《金瓶梅》也写了一个家庭的衰落,但支配着那个家庭衰落的,仍然是“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观念,即是那个家庭本身作恶多端和荒淫无耻的结果。而在《红楼梦》 中,主人公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以及晴雯、鸳鸯、香菱、司棋等人的命运悲剧,再也不能用 “恶有恶报”的老套子来加以解释了,因为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美的、善的; 即使是凤姐,她的悲剧造因也更多地是在于她身处 “末世”。因此,《红楼梦》的深刻之处在于: 它不仅只是写了一个贵族家庭的衰落,而且更超出了那种因果报应的浅薄观念,写出了这个家庭之所以衰败的历史必然性。这在我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部。
其次,在爱情婚姻问题上,它突破了历来才子佳人作品仅仅是由于 “怜才爱色”才引起的爱情,而提出了以思想倾向的一致作为爱情基础的新的具有近代色彩的性爱观,并就爱情展开了丰富而深入的艺术描写。
爱情是文艺创作一个永恒的题材,我国古代以此为题材的作品真不知有多少!但所有这类作品,在爱情描写上都脱不了才子佳人“怜才爱色”的套子。例如曾经给明清进步小说以巨大影响的《西厢记》和《牡丹亭》,它们是我国古典戏剧中两部带典范性的作品,但也都明显地烙有这种印记。无论是张生和崔莺莺,还是柳梦梅和杜丽娘,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或在幻梦中一见钟情,主要就是因为双方的 “才”和“貌”而引起的,所谓“司马才、潘郎貌”,所谓“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无不是“郎才女貌合相仿”的爱情模式。虽然这种爱情在当时也有着反抗封建礼教的进步意义,但由于它终究缺乏深刻的思想基础和社会历史内涵,因而只要一旦满足了门第、身分等方面的条件,便可立即和封建势力取得妥协。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小说,诸如上面提及的 《玉娇梨》、《平山冷燕》和 《好逑传》等,没有一部不是这种爱情模式的产物。
《红楼梦》则不然,还在小说第一回,作者就借石头之口抨击说: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第五十四回又借贾母之口进一步批驳说: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这一针见血的批评,显示了小说作者何等敏锐的洞察力!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的创作实践,和一般的才子佳人作品迥然不同。就说小说以最浓烈的笔触所写的宝黛爱情吧,宝玉之所以选择了黛玉而非宝钗,既不是因为门第(论门第宝钗更高),也不是因为美貌(宝钗与黛玉一如皎花,一如纤柳,各尽其美),更不是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脾气(宝钗的脾气远要比黛玉为好),而仅仅是因为黛玉从来不和他说那些仕途经济的 “混帐话”; 同样,黛玉之所以只钟情于宝玉,也只因为他是大观园内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正因为他俩的爱情是建筑在共同的叛逆的思想性格基础之上,因而他俩的爱情才最终为封建社会所不容。在这里,传统的浅薄而外在的“怜才爱色”的爱情模式,已经为新的追求内在思想性格一致的爱情婚姻观所替代,这种爱情婚姻观不仅在当时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而且即便在今天也还没有失去其进步意义。
《红楼梦》不仅提出了新的具有近代色彩的性爱观,而且在爱情描写上也一反旧小说“偷寒送暖,暗约私奔”的窠臼,真正把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感情世界,写出了“儿女之真情”。小说第一回就曾批评当时“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因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这些才子佳人俗套小说称不上是真正的爱情小说。《红楼梦》则不同,如小说第五十二回写宝玉见着黛玉,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临走时向黛玉道: “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对此正如一条脂砚斋批语所指出的:“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确实,在我国古典小说戏曲中,这种“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的爱情描写也是其它作品所难以望其项背的。
再次,在题材选取上,它一反中国古典小说戏曲题材因袭的现象,完全从现实生活中提取人物和情节,特别是它较之以前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发扬了以亲身体验过的生活作为创作基础的现实主义原则。
作为叙事文学的我国传统小说和戏曲,普遍存在着题材层层因袭的弊病。突出者如 《西厢记》, 从元稹《莺莺传》 到董解元《西厢搊弹词》, 再到王实甫《西厢记》杂剧,这中间题材因袭了几个世纪;长篇小说中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也都是经过了民间的长期流传才最后成书的。《金瓶梅》在这方面虽然要好得多,但它也是从《水浒传》西门庆、潘金莲一段故事演化而来的,起码它在形式上还保留了题材因袭的痕迹。至于明清之际的话本小说,多数也都是有前人或同时代人的作品和记载为其本的,这有所本便是一种题材因袭。因此,在我国古代小说戏曲创作中,题材因袭实在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痼疾。
《红楼梦》打破了这种因袭,它把取材的虹管直接插向了生活。《红楼梦》的题材是前人所从未写过的,它直接取自作者所处那个时代的生活,没有任何前人的旧稿可供依据; 特别是,它比以往任何作品都更发扬了以作者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作为创作基础的现实主义原则。《红楼梦》所写的人物,是作者“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 小说里发生的故事,也是“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甚至是小说人物的许多对话,也“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脂砚斋在评语中对此有大量的披露,证实小说所写都是以作者 (包括评者) 的 “耳闻目睹”为基础的。“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这句话于小说创作虽然有着普遍的意义,但于《红楼梦》却包含了特殊的内涵,在我国小说史上,还没有一部小说,像《红楼梦》这样直接、这样真实地写了作家亲身的经历。它反映了现实主义在我国小说中的深化。
再次,在人物塑造上,它把许多生活中的人第一次带进了文学的领域,并在具体描写时又打破了我国古典小说传统的传奇式的写法,而代之以新的写实的手法,从而在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成功地塑造了具有丰富复杂的性格内涵的艺术典型。
我国早期的志怪、传奇小说偏重于记述事件,构造情节,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刻划往往比较忽视。小说发展到《三国演义》、《水浒传》,一个明显的进步在于重视了人物性格的刻划,成功地塑造了像诸葛亮、曹操、关羽、张飞、周瑜、李逵、林冲、鲁智深、武松、宋江等一大批光彩照人的艺术典型; 但这些典型大都是采用传奇的手法,即通过强烈的夸张,凸出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因而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着“神化”的倾向,其性格特征也显得比较单调、平面,缺乏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看得出它们还没有完全摆脱“传奇”“志怪”的影响。《金瓶梅》和“三言”、“二拍”完成了从“神化”到“人化”的转变,它们所描绘的人物都具有现实的品格,也较有生活气息的艺术个性,比之于 《三国》、《水浒》无疑是大大地前进了一步; 但这些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究其本质来说仍然是单一的,缺乏丰富复杂的多重性组合,无论是西门庆还是潘金莲,无论是卖油郎还是杜十娘,他们基本上还是可以用“好”、“坏”二字作判词的;而且这些人物常常是同 “劝善惩恶”的观念联系在一起的,仍有着使人物屈从和演绎观念的痕迹。
《红楼梦》彻底摆脱了“传奇”、“志怪”的影响,它把许多生活中的人第一次带进了文学的领域,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晴雯、袭人、刘姥姥……这些人物不仅具有彻底的现实的品格,没有任何“神化”和“半神化”的痕迹,而且作者在描写时完全采用了平实的写实手法,“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违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鲁迅: 《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本来,生活中的真人就是无比复杂的,决不像抽象出来的好人和坏人的概念那样明白易认。作为生活真实反映的文学作品,理应写出生活的复杂性,写出生活中的 “人” 的复杂性,只有这样,才可能创造出真正有血有肉有生命的艺术形象。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和花袭人,作者一方面毫不含糊地写出了她俩“女夫子”的本质: 头脑里充满着封建主义思想,一心想规劝宝玉走 “仕途经济”、“立身扬名”的人生道路,完全“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并善于讨好和奉承家族统治者; 但同时又写了她俩身上的许多“优点”和“可爱之处”,如薛宝钗,就写了她 “行为豁达”,“稳重和平” 的一面,花袭人,则写了她 “温柔和顺”,“有始有终” 的一面 (根据脂批透露,八十回后还有 “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写她后来如何“供奉”玉兄等等),这些“优点”虽然是同她俩的正统派本质联系在一起的,但和历来的小说叙坏人完全是坏毕竟是大不相同的。就是王熙凤这样一个可称得上“奸险”的人物,按照小说的描写,也不是“恶则无一不恶”的,例如她聪明、能干,很有实际管理的才能,又很诙谐,到处谈笑风生,这些又何尝不是她的“可爱之处”?同样,对贾宝玉、林黛玉这类倾注了作者理想的人物,也没有蹈前人“叙好人完全是好”的窠臼。例如贾宝玉,他身上有着很深的贵族公子的劣根性,见着自己喜欢的少女就要滥施他的爱情,他和袭人的关系决说不上高尚; 林黛玉也是如此,小说写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写她常常“好弄小性儿”,说话尖刻,行动好恼人,等等,所有这些描写,很难说作者不是在写他俩的“缺点”;但正是这种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构成了这些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可信性。
最后,在情节结构上,它摆脱了传统小说追求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的倾向,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掘艺术的宝藏,从平淡无奇的生活散文中抽出生活的诗;并在结构上一反传统小说的线形结构形式,而采用了错综复杂的圆形网状形式。
我国小说发韧于说话,说话是一种靠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来吸引听众的技艺,因而早期的小说也都明显地烙有这方面的印记。像最早诞生的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它们所描写的都是众多的军事和外交斗争,情节曲折,悬念迭生,富有强烈的传奇色彩,这也是它们吸引着广大读者的魅力之所在。但由于这些情节过分追求离奇的效果,因而终究经不起人们仔细的咀嚼和玩味。明代中叶以后问世的《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写日常家庭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的情节都是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提取的,不再像《三国》、《水浒》那样曲折离奇,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但《金瓶梅》只一味暴露生活中的假、丑、恶,因而其情节描写又未免流于猥亵琐碎。
《红楼梦》不仅彻底摆脱了《三国》、《水浒》等单纯追求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的倾向,而且纠正了 《金瓶梅》只一味津津乐道于家庭生活中猥亵色情事件的偏颇。和《金瓶梅》一样,《红楼梦》的情节也都是从日常家庭生活中提取的:日用起居、饮食筵宴、亲友应酬、社会交往……这里同样没有血与火的征服,力和勇的凯旋; 但由于作者善于从平常的生活中挖掘不平常的意义,使自己的笔墨“不涉于淫滥”,因而平淡无奇之中处处洋溢着生活的诗情,蕴含着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在情节的结构艺术上,《红楼梦》也一反传统小说单线发展的线形结构形式,而采用了一种远更复杂的圆形网状结构形式。它以贾府这样一个具有深刻典型的封建家庭作为圆心,纵的方面,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家族的兴衰历史是根轴线,而这个家族与社会的上下左右联系 (上至封建最高统治者,下至州县等地方官吏乃至社会上的三教九流) 则形成了一条条众多的经线; 横的方面,以宝黛的爱情悲剧作为轴线,而金陵十二钗及其他各色女子的爱情婚姻悲剧和命运悲剧则形成了一条条众多的纬线; 纵横交错,便构成了如同地球仪般的错综复杂的圆形网状结构形式;而由这些纵横交错的轴线和经纬线所支撑起来的圆面,则是整整一个历史时代的社会风貌。过去,红学研究中曾长期为小说的情节主线争论不休,或云为宝黛爱情悲剧,或说为封建家族衰亡史,两说各执一是。其实这是没有完全弄清《红楼梦》的结构形式而把它也错看作《水浒》、《西游》那样的线形结构了。明白了 《红楼梦》的上述结构形式,也就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因为一个是纵的主线,一个是横的主线,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各人看问题的立场角度不同。
以上我们从五个方面简单概说了《红楼梦》对于传统思想和写法的打破,这一概括只是初步的、粗略的,很可能是片面和错误的。要而言之,《红楼梦》是我国历史文化遗产中的“长城”和“金字塔”,它犹如一座丰碑,雄踞于我国古典文学的峰颠。在这座丰碑上,不仅深烙着它对过去文学遗产的历史性继承,而且镌刻着它对我国文学发展所作的创造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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