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坎怀百忧?
《结客少年场行》是写游侠题材的乐府旧题,本自曹植《结客篇》:“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芒。”鲍照这首拟作同样是对任侠行为和心态的歌颂,寄寓了强烈的身世之感和不满现实的愤慨之情。从诗中时间跨度之大和内容的深沉来看,可推断为鲍照的晚期作品。
游侠精神是贯串全诗的线索。“侠”的基本含义有二:一是“侠”的对象的不公正性,二是“侠”的本身的抗争性。舍其一就不成其为“侠”。此诗前半篇八句描绘了少年游侠者的英武形象,叙述了他杀人亡命的苦难经历;后半篇十二句写他暮年复返旧丘后对所见现实的鄙视与愤慨心情。游侠者的前后形象虽有动态与静态的明显区分,而其勃郁不平的游侠精神是一以贯之的。
发端二句是人物出场的大特写,艺术形象丰满精采。它避开了面面俱到的泛写,撷取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特征的局部进行着重描绘。试想,骑着高大雄壮的毛色青白相间的青骢马,握着锋利锃亮的吴地制造的弯刀,并且不无炫耀地给骢马配置了黄澄澄的金笼头,给吴钩刀环系上了五彩绚丽的锦缎带,它的主人公该是何等人呢?·当然是非任侠少年莫属。诗人仅用了十个字,就把一位潇洒英武而又酷爱虚荣的少年侠士形象如浮雕似地凸现了出来,形神兼备,称得上是“突出奇语”(钱仲联《鲍参军集注》本诗“补集说”引王闿运评),出手不凡。同时,这个开端,也为生发和开拓下文作了重要铺垫。这位气度不凡的少年郎,本该前程锦绣,但他的一生却是穷愁潦倒、苦涩凄凉。读者若看到后文,自然会对造成少年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进行思考,由此也能使读者深化对诗的主旨的理解。因此,无论从切合题意、刻画形象、铺垫全篇、开拓主题诸方面来看,这个开头是很成功的。
形象出现之后,立即异峰突起,进入侠义行为的描写,衔接劲健。少年因饮酒间的“失意”,便使酒任气,拔刀与仇敌相向,闯下大祸。追兵蜂拥而来,他负剑骑马逃向远方,亡命流浪。“失意”四句,一句一意,互为因果,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读来既畅晓明白,又动荡跳跃,有一种速疾的节奏感,与所表现的紧张激烈的内容完全吻合。少年究竟因何而“失意”?·这个影响他一生命运的至关重要原因,诗人在此作了回避,但若从后半篇去细加寻绎,答案还是不难得知的。
“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三十年离乡背井、逃亡流浪的辛酸经历与好不容易生还的悲喜交集之情凝聚在这十字中,叙事高度概括精炼,感情极为沉郁低回。岁月蹉跎,年华老去,这两句承上启下,是联缀少年侠行与暮年情怀的纽带。
从“升高临四关”到“方驾自相求”十句,写“还旧丘”后的唯一活动:“望”。“四关”,原指洛阳,陆机《洛阳记》说:“洛阳有四关,东为城皋,南伊阙,北孟津,西幽谷。”这里代指国都。“表里”,字面上解作内外,但如把它理解为表象与本质,于本诗也非常贴切。皇州的气象毕竟不凡,有“九衢”,即纵横各九条大街,出自《周礼》:“匠人营国,傍三门,国中九经九纬。”有“双阙”,即皇宫门前的两座望楼,此处代指宫殿。“平若水”、“似云浮”两个比喻,写出了皇城大道宽阔平整、双阙高耸入云的壮丽景象。“九衢”两句是俯视的大全景,“扶宫”两句则是镜头推近后的中景,“望”的层次井然。“扶”是环绕、辅佐的意思。“扶宫”句承前“双阙”句而言,“夹道”句由前“九衢”句派生。许巽行《文选笔记》说:“此言九涂双阙,皆有将相王侯之居扶左夹辅也。”可资参考。以上四句是静景,以下四句转为动景,动静相间,画面便不呆板单调。
“日中”四句写京城内阳光下的活剧。“市”是交易买卖的地方,“朝”是官府治事的处所,合而言之指人群麕集争名逐利的场所。正如《战国策》所说:“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诗中这幅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市朝满”图像,具有浓烈的鄙视与讽刺意味。那些熙熙攘攘奔竞往来的是何许人呢?·并非等闲之辈,是那些吃饭前要撞钟、吃饭时要列鼎(古代食具)的权豪显贵。他们在大道上方驾(并驾)齐驱,趾高气扬。“自相求”,活画出这伙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丑态。这一帮子人,相互勾结吹捧,无耻钻营,而对于圈外人却极力排斥打击,这正是六朝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的真实写照。“望”至此,思想感情达到高潮,接着进出两句感慨作结,脉络清晰,以上八句,与《古诗十九首》中“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诸句在文字与立意上都有师承的痕迹,但在刺时的深刻与尖锐上,鲍照诗显然更进了一层。
“今我独何为,坎怀百忧?”用问句作结,比直陈愤懑更具震慑人心的力量。·“坎”,形容失意不遇的样子,本自宋玉《九辩》:“坎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诗中前“望”后“感”,与后世李白《行路难》所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如出一辙,真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梦李白》),令人扼腕。这两句近承前八句“望”,盛衰相形,冷热迥异;远绍发端二句,少年英姿与暮年萧瑟,对比强烈。结句以少驭繁,总束全篇,笔力千钧,如黄钟大吕,发人深省。
诗歌后半篇乍看之下,并无侠义之行,似与题意不符。其实不然。那位升高“临”下的“望”者,大有杜甫“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壮游》)的气慨。他表面上形如槁木,凝目静望,不像少年时“白刃相仇”的尚气任侠,实际上他的心却并未止水无波。面对京城内如蝇逐臭、如蚁附膻的这批狗苟蝇营之徒,他怒火中烧,恨不得除去这班祸国殃民蟊贼而后快。其愤世嫉俗的侠义之心,与少年时期何尝有丝毫差异?所异者,只是由于年龄变化而导致抗争形式的不同而已。更何况昔日杀人亡命,焉知不就是因为那些“自相求”的豪门子弟在“杯酒”间凌辱他的人格而采取的激烈报复行动呢?前面“失意”的底蕴,在后半篇中若隐若现逗出,构思深细绵密。全诗的艺术匠心,正如王夫之所评“满篇讥诃,一痕不露”(《船山古诗评选》),一语中的。
鲍照青少年时期虽无行侠杀人的记载,但确有非凡的勇气与魄力。他曾自述“幼性猖狂,因顽慕勇”(《侍郎报满辞閤疏》)。另外,他二十多岁时,曾向临川王刘义庆“贡诗言志”,周围很多人劝阻他:“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鲍照听后勃然答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本传)这掷地作金石声的语言,足见他为人豪侠有胆识。所以《结客少年场行》虽非自传,却自有诗人的影子在。方回说:“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寒士下僚之不达,而恶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贱无耻。每篇必致意于斯。”(《文选颜鲍谢诗评》)实为精覈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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