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盛颜当少歇,鬓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运圮津涂塞,遂转死沟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
《贫贱苦愁行》未见于《乐府诗集》,或许这一乐府古题诗作已失传,或许这是鲍照创作的乐府新题,只是加上“代”字而已。这首诗采用赋的手法,通过描写孤苦贫困者生不如死的处境,对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作了深刻揭露,是直面惨淡人生的优秀篇章。
全诗分四段。发端四句为首段,总述苦况。起二句用骈偶句道出了长期蕴结在孤贫者心底的一对矛盾:虽然湮没而死很可悲,但贫苦地活着也很痛苦。真是既不甘死,又不堪生。“生剧”是二句中的重点,以下一切描述都从此生发。“长叹”二句互文见义,是说整日整夜在愁苦长叹,用夸张手法写出愁苦之深广。
“盛颜”以下六句为第二段,从多角度描述苦况。首先是容颜面貌:年龄正当青春年少,红润的光泽却已从脸上消褪;人还不曾垂老,鬓发却抢先生长出银丝。这二句形象的语言中,包含着痛苦的人生经验。其次是社会关系:“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从骈俪关系来看,“断三益”应对之以“绝四面”,“四面绝”或系后世传讹。“三益”出于《论语》:“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二句说亲朋好友断绝往来,自己孑然一身,形孤影单,无人帮助。再次是家庭经济:“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树萱,语出《诗》:“焉得谖(即萱)草,言树之背。”萱草又名忘忧草,据说能令人忘忧。而如今,庭中空无所有,主人公不堪其忧,只有愧对满庭萱草的一番好意了。“药饵”语出《老子》:“乐与饵,过客止。”乐谓五音,饵谓五味,都是能使人愉悦喜爱之物。“药”,黄节《鲍参军集注》云当作“乐”,可从。家中没有音乐、美食可以招徕客人过访,这也是主人公深深抱愧的地方。这句也显示了他的心地善良。以上六句从本身衰沦、社会关系、家庭境况三方面勾勒出内外交困、一筹莫展的苦况,具体申述了首段“生剧”的内涵,同时为下段外出求助作了充分铺垫。
“贫年”以下八句为第三段,写求告之苦。“贫年忘日时”,贫家岁月忘记了日辰,因为佳节良辰对他们毫无实际意义。这与陶潜《酬刘柴桑》诗:“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如出一辙。“黯颜就人惜”,其悲有三:“黯颜”,面目憔悴,照应上文“盛颜”二句,其悲一;“就人”,这副讨人厌的模样,还要迫不得已去找人,其悲二;找人还不是一般应酬,而是要煞费苦心求得他人同情、怜悯并给予接济,说到底,是一种变相乞讨,其悲三。五字把羞愧、强颜、焦虑、苦涩、渴望的错综复杂心绪曲曲传出,有非凡的表现力。其结果如何呢?“俄倾不相酬”,对方(当然是个富人)短暂敷衍后就懒于应酬,可见彼此对来意都心照不宣。在这“俄顷”之中,贫者也许连真正来意都来不及说,已被对方傲慢的态度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立即“恧怩面已赤”,羞愧得满脸通红。“恧”,《方言》云:“自愧曰恧。”这二句心理描绘细腻入微,贫富态度对比强烈,极为动人。受到这样羞辱,他能否掉头离去呢?不能。为了求生存,不得不再硬着头皮提出了微薄的“一金”之求。班彪《王命论》说:“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袭,担石之蓄,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可见“一金”虽少,却关系着贫人的生死存亡。对方原想使来者免开尊口,但来者竟如此不识相,因而怫然大怒,立即翻脸变仇:“便成百年隙”,竟像彼此结下了百年冤家似的。“一金”是少,“百年”是多,诗人很善于运用夸张及对比手法。人情似纸番番薄,整个乞讨以凶终隙末而结束。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说:““贫年’数语,非身历者不能道。”确是知人论世之语。鲍照的前辈诗人陶潜也讨过饭,但他的《乞食》诗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相比之下陶潜还算万幸,这位贫穷者(恐怕就是诗人自己的影子)则倍见凄凉,由此也可见世风日下的现实。以上六句详写求告始末,接着用二句略写概括无数次碰壁:“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为了免除饥寒之苦,他使出浑身解数,想了无数办法,但均以一无所获告终。穷人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富人奢侈淫逸而熟视无睹,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千条”、“一获”,仍然是通过数字对比进行夸张,效果强烈。以上八句有详有略,点面结合,深刻而全面地反映了冷酷的社会现实。
“运圮”四句为第四段,写贫苦的归宿。“圮”,毁灭、坍塌之意。“运圮”,犹言倒运、倒霉。“津”,渡口;“涂”,道路。交恶运者求生的路条条被堵塞,其唯一畅通的路只能是“遂转死沟洫”,将转辗奔波,最终尸填沟渠。这前景令人心寒,但又是前面三段诗意的必然归宿。二句总束前文,又开启篇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二句。“窀穸”,即墓穴。诗人最后发出了绝望之叹:与其这般终身穷困,还不如一死了之!诗开头写不甘死又不堪生,徘徊在生死之间,篇末则对生死作了明确的抉择——惨不忍闻的抉择。这画龙点睛的结尾,是全诗内容的提炼和升华,它看似平淡,实为沉郁,蕴涵着对现实社会强烈的愤激之情。诗至此戛然而止,如一锤重锣,震撼人心。
这首诗的艺术结构颇经过了一番惨淡经营,它首尾呼应,真切地揭示了在那时代贫苦者的必由之路——从不甘死亡到挣扎于生死线、直到不得不死。另外,此诗不但人物形象生动感人,而且语言也质朴无华,如叙家常、如说生平。为了服从表达的需要,诗中毫不避忌重复用字,“苦”、“贫”、“穷”、“死”等沉重的字眼,“一”、“百”这些对比鲜明的数字,都重复出现,令人感到触目惊心。晋宋之际的文人学士之流,在诗风上是“虽世极迍邅(处于困境),而辞意夷泰”,在措词上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均见刘勰《文心雕龙》)。在此诗风、世风日下之际,诗人能够风骨独标,确实体现了他艺术创造的非凡胆识和勇气。钟嵘《诗品》称他为“跨两代而孤出”,信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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