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谣,独酌起中宵。中宵照春月,初花发春朝。春花春月正徘徊,一尊一弦当夜开。聊奏孙登曲,仍斟毕卓杯。罗绮徒纷乱,金翠转迟回。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同灰。逍遥自可乐,世语世情哉!
此诗作者陈叔宝,即南朝末代君王陈后主——一位典型的荒淫误国之君。他的名字,是与“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一起传于后世的。夺了陈氏天下的隋文帝,曾这样批评陈后主:“此其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即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他骄奢淫逸生活中的两项重要内容:一好纵酒,二好写些无聊之诗。史载后主“荒于酒色”,“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者罚酒……。”正可作此嗜好的注脚。
因为好纵酒、好作诗,便有了《独酌谣》的创制。《独酌谣》共有四首,这里选析的是第二首。
诗之开头显得有些突兀:一个“起”字告诉读者,诗人是先已睡下,而后又卧而复起的。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位君王之不嫌麻烦、睡中而起,竟只是为了喝酒!喝酒为何要在“中宵”,而且也不找个陪伴?诗人没有交待。不过从起首两句,读者先已感受到了一种酒兴之来不拘时间、场合的狂态。当诗人脱口而吟“独酌起中宵”的时候,该已怎样急不可耐地倾心于杯中之物了。
接下去两句,便渐渐透出了朦胧的醉意。三杯五盏下肚,诗人醉颜微酡,不免踌躇四顾:举起杯来,嗬,夜空尚有清幽的春月映照;展眉而眄,噢,阶前还有各色新花微晃!这“月”,究竟是圆是缺、似镜似钩?那“花”,到底是蔷薇芍药、紫荆白茶?似乎都不必深究。也许诗人在醉眼朦胧之际,本就没有去注意花为何花、月为何月。你只须知道,在那“独酌”中宵的气息中,还浮漾着淡淡月色、缕缕馨香,就足以领略诗人所处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了。
花颤月移,加上这徘徊庭中、自斟自饮的赏花之人,大约已颇有些诗情画意。但诗人觉得似乎还缺少些什么。是了,这春宵花月,岂可没有绕梁之音?诗人因此援琴端坐,微吟轻弹。于是静静的夜色中,又渐渐弥漫了悠扬的琴韵。抚琴而饮,虽只“一尊一弦”,却给诗人带来了多少“独酌”之趣呵!
现在,诗人的兴致达到了高潮,醉态之中便又多了几分忘形的狂想。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帝王身分,甚至已不知身在何处。忽儿觉得自己就是三国时代的隐士孙登,正在山野之中弹奏那奇妙的“一弦琴”,时时伴以畅悦的啸声;忽儿又恍然化身为晋代的酒痴毕卓(曾任吏部郎,常常以酒废职),夜半还端着酒杯,在邻家的酒瓮间“盗饮”……锦绣的罗衫,早已是纷纷乱乱;闪闪的金翠衣佩,也随之叮叮交鸣。真是一幅绝妙的醉饮阑珊图!在这醉饮阑珊之际,更不必考虑什么壮志、什么功业——“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如灰”,那都不过是过眼的浮云、化灰的尘土罢了。又怎能与眼前这种“逍遥自可乐”的世态常情可比?
读过《独酌谣》,人们也许会感到,此诗所表现的中宵“独酌”之境,似还清美;其传神写照,意态也还逼真。但艺术作品往往又折射着作者的精神境界。倘若将此诗与陈后主的荒淫之志联系起来品味,总不免恨其格调不高、了无意蕴。
不错,作为寻常百姓,兴之所至,作“中宵”之饮,自无不可;即便是帝王,偶而为之,似乎也不为过。但作为一国之君,而“不恤政事”,“君臣酣饮,以夕达旦”。沉迷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玉树后庭花》)之中不算;还要借“世语世情”之由,中宵独酌不已,就不能不说是荒淫无度了。据说当隋将贺若弼攻占京口(今江苏镇江),陈人以“密启”(密封书函)向朝廷告急时,陈后主就正在这样的“独酌”中,醉得玉山倾倒、不省人事。“高颖至日,犹见启在床下,未开封。”其醉生梦死一至于此!难怪隋文帝后来要斥之为“陈叔宝全无心肝”了。以如此荒淫之志,写春夜独酌之乐,纵然有些清丽之境、传神之句,又何足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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