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巃嵷高昔貌,·纷乱袭前名。·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嘈囋晨鹍思,·叫啸夜猿清。·深崖伏化迹,穹岫閟长灵。乘此乐山性,重以远游情。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并。
鲍照的《登庐山》诗,与《登大雷岸与妹书》,同写庐山壮观。诗不及《书》素有盛名,但也不失为晋宋之际山水诗兴起时期之一佳作。鲍照为江州刺史临川王刘义庆之佐吏,时在宋元嘉十六年至十七年(439—440),诗与《书》即此时所作。《书》中有“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之句,则诗之作在《书》之后。诗写“登庐山”,是偿其“望庐山”之心愿矣。
“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从人的行程写起,这是我国早期山水自然诗之通例。上句,悬装犹言携带行李。悬者,系也。《孟子》:“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乱水区,是说乘船渡过大江。乱者,渡也。《尚书》:“乱于河。”孔安国传:“绝流曰乱。”下句写舍舟登岸之后,游子就投宿在山房。《卓氏藻林》:“山楹,山房也。”用字多用古义,这是早期山水诗不十分成熟的表现。
“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这已从登山所见写起。登山应当在次日。但见群峰峻极于天,众壑奔赴回旋。阻积状山峰之高险,而冠之以“盛”,回萦状山壑之气势,而直出“势”字,皆雄健之笔。此二句顿时写出庐山壮观来,而不假古字僻字。用自然的笔墨来描写大自然,这才是山水诗的正道。当诗人面对大自然时,他当下便放下一切,·这就是大自然对人的洗礼。·“巃嵷高昔貌,纷乱袭前名。”嵷>意即崔巍。·此二句结构倒装,语有省略。·上句犹言昔貌高嵷,意思是庐山昔貌崔巍,·今日崔巍如旧。下句说群峰甚多,各有其名,其名由来已久。这两句是初见庐山,情不自禁的赞叹语。“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上面四句,是总写山貌,总的赞叹,以下即为细部描绘。往深涧俯视,则山涧之深深不可测,似乎连接地下水道。往峰颠仰望,则峰顶树木耸入云霄,而与日月星辰相接。天经,此是言天体运行之道。《登大雷岸与妹书》:“(庐山)峰与辰汉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可以参读。“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磴,注家云是“石桥”,不对。石桥平卧,如何可以说“上”?·磴者,山路的石级。《水经注》:“羊肠坂在晋阳北,石磴萦委,若羊肠焉。”可证。此二句诗,亦用倒装结构。石径,则曲折远上山间,消失在迷茫稠密之松林中。云彩,则纵横缭绕于山洞下。北宋画家郭熙《林泉高致》云:“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虽言画理,亦通诗意。鲍照之诗,已得此意。“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此二句指点出庐山包蕴之大,景观气象万千。阴岩下有冰,至夏天犹未化。阳坡上的树,在冬天能开花。·笔墨入奇。“嘈囋晨鹍思,叫啸夜猿清。”嘈囋,状山鸟鸣声。思念去声,训为情思。猿清,语同《荆州记》:“重岩叠嶂,隐天蔽日。高猿长啸,属引清远。”山鸟鸣唱则有情,山猿夜啸而意清,笔意所至,遂将此山万物有情化了。·而此山人物,亦自然不俗。·“深崖伏化迹,穹岫閟长灵。”注家云:“化迹,西国化人之迹。”此说可从,但不必拘着。东晋高僧慧远隐居庐山三十年,弘扬佛法,名动四方。而庐山及周围一带,亦不乏隐逸之士。东晋刘遗民弃官隐于庐山,与陶渊明、周续之,当时“谓之浔阳三隐”(《宋书》),刘、周后归依佛教,渊明则不与。所以,此二句诗,是泛说此山深藏有道之人,隐逸之士,其事迹精神,亦长存此山。
“乘此乐山性,重以远游情。”此下四句,发舒登临此山油然生起的返归自然之情思。乐山,语本《论语》:“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诗人本性爱好自然,故特重远游此山之情。此二句出自本色,语意皆佳。“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并。”羽人,谓羽化飞举之人,即道教中的成仙者。由此可见,上面“深崖”二句,并不专说佛教中人。此二句结笔,是依当时山水诗卒章谈玄之通例,说自己要沿着羽人升举之道路,得长生而弃世间。诗意,其实还是在于对大自然的一份无限向往之情。
鲍照此诗以雄健峭拔之笔,写出庐山之壮观,写出其气象万千之细部,并表现出俊逸特出之个性,故不失为早期山水诗之一佳作。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之云:·“坚苍。其源亦出于康乐(谢灵运),幽隽不逮,而矫健过之。”说得不错。鲍照诗,多为乐府,多写寒士在政治上受压抑的不平之情,这表明他能够对当时的门阀专政这一大时代课题,作出卓越的回应。刘勰《文心雕龙》云:“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山水方滋。”这就是说,人对自然的再发现,和以诗歌文学表现自然美,又是晋宋之际的一大人文潮流。鲍照此首《登庐山》诗,及其《登大雷岸与妹书》,则表明他也能够对当时表现自然美这一大人文潮流,作出有力的贡献。杜甫曾赞叹鲍照:·“俊逸鲍参军。”如实地说,俊逸,既是鲍照为诗的特征,亦是其为人的特征。而为人乃是为诗的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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