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临迴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基阶。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沈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心契九秋榦,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
石门山,在今浙江嵊县,谢灵运《游名山志》说:“石门涧六处,石门溯水,上入两山口,两边石壁,后边石岩,下临涧水。”又云石门为己南居。谢集中更有《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迥溪石濑,茂林修竹》诗、《石门岩上宿》诗,会同参看,当是宦海挫折,归隐所作,唯具体时间难以确定。有的选本谓《石门新营所住》诗为景平元年(423)由永嘉归隐作。本诗及《石门岩上宿》为元嘉五年(428)由秘书监任,不得意称疾东归后作。似并无确据。至于王渔洋谓石门在庐山,方东树谓在永嘉,似均因未见《游名山志》之故,不足为训。
全诗分三个层次。起二句点题,写晨登夕栖。“疏峰”以下十句,写宿山之所见、所闻。“沈冥”以下八句:即景抒情,结出诗旨。诗中的情理,仍不外乎谢客归隐诗之常径,一归之于庄子与大道合一,居常处顺,随缘推移,以养生终年之论;而其实则含隐有因仕途失利而生的愤懑不平,所谓安命云云,多少带有一种自我排遣的意味。诗的佳处是融情造景的精致有含与结构布局上的顺逆疏密,二者相合形成全诗森然傲兀的意态。
诗中的景物全由第二句“夕息”二字生发,以所宿之“高馆”为中心视点,写视觉与听觉印象。“疏峰抗高馆,对岭临迴溪。”先总写高馆位置。疏即分疏、整治之意,抗即举也。有人将“抗”解为对抗之抗,谓上句是高馆对疏峰之意。似是而实非,因下句有“对岭”二字,岂非相重?·其实上句句法一同于班固《西京赋》“疏龙首(山)以抗殿”,此馆分疏山峦而高踞峰顶,又遥对岭崖,深临迴溪,真有独立中天,俯视万类之势。由高馆向下望去,近处是高木成林拱卫着山馆,乱石堆砌簇拥着阶基,人工的馆舍与自然的石木连成了一体。再举目远望,山岩叠连,竹林密排,使望中山路似断似续,曲曲弯弯,夜色中显得似有若无,迷迷离离。这景况当使来者失路徘徊,去者因找不到归径而迷茫。身居于此山之中,远处传来活活……活活……的声响,那应是山泉在冥色中流驶吧;噭噭连声,此起彼伏,正是那山中猿猨在夜月下悲啼。这时清森卓拔的山居又笼罩上一层凄迷空漠的色调,于是诗人自然从这“沈冥”之境中生发出了前述的感想。
这幅图景之所以为佳有三:
首先是视角之佳,景物由中心高馆到庭前,到远路,到深山,既有层次感,又有整体的融浑性,其内在联系则为由一点而由近及远的视觉印象。
其次是深切夜望的特色,近景尚分明,远路已渺茫,四周山谷则只能唯闻其声,不见其形了。
最成功的是虚实相间,营造气氛,融情入景。所见之与所闻合写,本已有虚实之感,但这在常人尚容易做到。难能的是灵运又一次出色地运用了他最暗熟的“隔”法,用“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溪”二句虚写,把所见与所闻隔作二层写。隔的作用不是分整体为二,而是为了更好地熔二层为一,颇有艺术辩证法的意味在。试想前数句所写山景,虽然结末用了“塞”“迷”二字,但是总的形象是孤兀倔奇的,如径接“夕流”、“夜猿”二句,虽也可以,但效果不会好,唯因这二句中“忘”、“惑”二字作一逗顿,方使前文“塞”、“迷”之感充分舒展,然后夕流活活,夜猿噭噭,才能产生弥山漫谷的凄迷空漠气氛,再以“沈冥”二字收束点晴,玄理的阐发才能情理相融。所谓“空际传神”,这就是一个范例。
由于景物营构中这三项特色,诗境显得非常深邃,试想这高馆的形势:沈沈夜色,隐隐夜籁,冥冥濛濛之中浮起群山,群山影影忡忡又拥起一峰,一峰独立又托起高馆孤峙。这沈冥中有傲兀之意的景象正是谢客以幽愤之怀论玄妙之理心态的写照,正与末段抒情议论中·“心契九秋榦,目玩三春荑”——心同深秋贞木之坚挺,神同三春柔叶之舒闲相应,于是融情入景更转为景情理圆融一体,足见谢诗命意造景之深曲。
诗的构思也别具一格,题为“登石门最高顶”。却不写登的过程,而由在最高顶上夜望,将来时景物一一倒写补出,中间以“来人”、“去子”两句接应,至结末再以“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呼应,草蛇灰线,浑然一体。这样写并非故意玩弄技巧,而是为起处即造成峻拔的形态,再借中段的“沈冥”气氛烘托,使结末慨叹无“同怀客”,深沉而有孤芳自赏之致。
试设想如顺写登山之所见闻,结末写宿顶,诗境就会显得平熟无奇。这种顺逆变化,与前已论及的顿宕、离合、勾锁,正是谢诗结构谨严深曲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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