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白素丝,织为寒女衣。寒女虽妙巧,不得秉杼机。天寒知运速,况复雁南飞。衣工秉刀尺,弃我忽如遗。人不取诸身,世士焉所希?·况复已朝餐,曷由知我饥!
这是西晋诗人郭泰机唯一流传下来的一首五言古诗。泰机生卒年不详,为出身寒门的贫贱之士,有文才而未遇。在这篇诗中,他以织机下的寒女自喻,表明贫寒之士虽有才能,却难有施展的机会,有待贵显者的推荐;而贵显者却借口推诿,全不关心贫士的苦辛。诗题中的傅咸,字长虞,傅玄之子,亦是西晋名诗人之一,出身世族,先后任冀州大中正、尚书右丞、御史中丞等官职。傅咸和作者素称相知,曾有诗赠之,其诗小序云:“河南郭泰机,寒素后门之士,不知余无能为益,以诗见激切可施用之才,而况沉沦不能自拔于世。余虽心知之而未如之何。此屈复非文辞所了,故直戏以答其诗云。”傅诗现仅存“素丝岂不洁,寒女难为容,”及“贫寒手犹拙,机杼安能工”的残句,其中似含有讽刺的意思。郭泰机本来希望通过投诗得到傅的推引,得到的回答却是“爱莫能助”的遁词,在满腔孤愤之下,他作了这首答诗。
“皎皎白素丝,织为寒女衣。”光洁夺目的丝料所织成的衣衫,衬托得缟衣素娥格外美妙动人;·而人们要是进一步了解到它是出自寒门少女纤手的织品,谁又不为她灵巧的技艺赞叹不绝呢?·诗的开头,便展现了寒女的出众才华,很自然就引起了读者对她的爱怜。“愿同衾于寒女”(曹植《闲居赋》),在门第低微的诗人心目里,寒女一向就是个令人赞美和同情的形象。
“寒女虽妙巧,不得秉杼机。”寒女尽管美妙灵巧,而且她才华的结晶——她手制的绸衣也已经有目共睹,但她却不能拥有操持织布机的资格。这里,诗人笔锋一转,通过透露寒女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以及由此而产生苦闷的消息,让读者深深地为寒女的命运而愤惋。在古诗中,同情并感叹寒女在织布机下终年劳累的作品不少,但本篇的立意不同,诗中的寒女没有忧虑自己的辛劳,哀叹自己的寒伧,使她终日煎熬于痛苦之中的,只是不得跻身于织女行列一事。亲操机杼,发挥才能,为他人制作寒衣,这才是她的急切盼望。可见,寒女的形象,是一个不愿独善、志在兼济的积极用世者的化身。这个形象,本身也是对傅咸赠诗中“素丝岂不洁,寒女难为容”、“寒女手犹拙,机杼安能工”云云的反驳。
“天寒知运速,况复雁南飞。”“运”,指天地运转。“雁南飞”,应“天寒”,天气转冷的物候现象。寒女在阵阵凉意中,感知到岁时转晚,韶光易逝,无情的日月推移,使她并不过奢的希望也渐成泡影。“况复”一词推进一层,更见她忧心如焚。“愁人恨夜长,志士苦日短。”透过寒女这种哀怨幽愁,读者所看到的不正是为世所遗的志士扼腕浩叹于荏苒光阴的心境吗?
“衣工秉刀尺,弃我忽如遗。”这两句是寒女的心理独白。“衣工”,制衣的工匠。“弃我忽如遗”,语出《诗·小雅·谷风》:“将安将乐,弃我如遗”。这两句是说,我寒女所以不能操持织机,就是因为把持刀尺的衣工不能知人用人、唯才是举。这里化用《诗》句,而间一“忽”字(忽,轻忽,不经意的样子),活画出衣工轻慢的嘴脸。我寒女本就妙巧如此,你衣工却这般对待,岂非傲慢而颟顸之至!·士族高门秉持权势者取士用人标准的违情悖理,于此得到形象的揭露。
以上由才艺、遭遇到内心活动,寒女的形象塑造已经全部完成。描写寒女有出众的才华却又抑郁不得志,为直抒诗人的襟怀作了充分的铺垫。诗人本人是个终身不得入仕的寒士,他采用托物取喻的手法,巧妙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写寒女美妙,喻寒士品行高尚;写寒女灵巧,喻寒士才华过人;写寒女无缘操持杼机,喻寒士不能进身仕途;写寒女对衣工的怨恨,喻寒士对选举制度及其执行者的不满。铺叙寒女皆为喻写寒士。
“人不取诸身,世士焉所希?”“取诸身”,语出《周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取诸身,意谓应根据视听口问来了解和体验事物。这两句诗是直言掌选举者拘守门阀观念,不肯直接考察和了解士人,唯以门第出身高低来臧否人物,一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旧俗,那么像我们这样的寒门之士,即使品德如何高尚,才能如何卓越,又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诗人针对当时统治阶级上层社会好谈玄说《易》的风气,引《易》入诗,是对腐朽的门阀制度的辛辣讽刺。
“况复已朝餐,曷由知我饥!”何况掌选举者已经吃喝得饱饱的,哪里体会得到我们这些处在饥馁中的寒士的痛苦呢?在冷酷森严的门阀等级制度下,长期坐享特权的顽固士族已经不可能对号“寒”啼“饥”的下层士人援之以手,即使比较开明的如傅咸,也是“虽心知之”,却又推诿以“未可如之何”而已。
这窒息般的黑暗,使作者满腔的怨怅,进而化为绝望,发而为强烈的反诘语气。全诗以一句不见回答的问句结束,直令人感到处在这个时代的寒门庶族,真是走投无路、前途渺茫!
这是一首怨诗,但又突破了怨而不怒的传统诗教。诗人先是娴熟地运用比兴手法,以孤寂多恨、幽怨绝望的寒女作喻,然后直接地振以议论,表达出诗人既怨恨交织又深感绝望的心态。全诗揭露了晋代士庶对立的矛盾,洋溢着一股勃郁不平之气,表明它与一般干谒诗和叹卑嗟贫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因此,这首诗不但引起了寒族士人的强烈共鸣,而且也赢得了某些世族人士程度不同的理解和同情。钟嵘《诗品》之所以称“泰机寒女之制,孤寂宜怨”、梁代昭明太子萧统之所以把它收入自己的选本,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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