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去膝下,倏忽逾再期。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仿佛想容仪,欷歔不自持。何时当奉面,娱目于书诗。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
这一首宫怨诗,最初见载于《艺文类聚》。作者是西晋著名诗人左思之妹。西晋泰始八年(272),左芬因文才出众,被晋武帝召充后宫;左思也同时移居洛阳。他们兄妹虽同居京城,但宫禁清切,难以相见,只能通过赠答诗章,来寄托这咫尺天涯的思念之情。左芬入宫二年时,左思作四言诗《悼离赠妹》,以表示一片深情。左芬这首诗亦作于同年。
开端四句,交代兄妹分离的时间,并抒发不得相见的惆怅。“自我”两句,是从时间上说。“膝下”,人幼年时,常依于父母膝下,后用作对父母的代称。左氏兄妹,“早丧先妣”,同命相依,“恩百常情”(左思《悼离赠妹》),故这里的“膝下”,非指父母,而是诗人对兄长的尊敬称谓,其中流露了深婉的依恋之情。以今视昔,确乎是会产生“逝者如斯夫”的感受,故以“倏忽”一词概之。“再期”,两周年。时间一晃就是两年,而兄妹间竟一次也没得相见,诗人的惆怅之情油然而生:“邈邈浸弥远,拜奉将何时。”相见的希望一天比一天邈远,真不知何时才能拜见兄长。“邈”即是“远”,“浸”与“弥”同义,都是“更加”之意。这里重复使用,更见得女诗人企望之深、凄切之甚。这二句犹如我们今天给久别的亲友写信,开头常说时间过得真快,一别就是几年,不知何日才得以见面云云。这样平平的诗意渐进,却清晰地展示了女诗人特有的细致心曲。诗至此,我们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一个想见至亲而不得、处于无休止的企待中的女性形象。
以上四句偏于交代,是纵向,下面“披省”四句则移于横向。相见之日遥遥无期,诗人的企盼之情又难以消歇,个中苦楚是不言而喻的。无奈之下,诗人取出她珍藏的兄长书信诗章,一遍遍地观览,以作为感情的藉慰,精神的支柱。“披省”即翻阅,“寻玩”,追寻诗意而玩味。“悼离词”,指左思的《悼离赠妹》诗。诗人重温兄长的诗书,其中的一往深情,更使她心灵为之颤动。“仿佛”两句,思情达到高潮。读着、看着,兄长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脑际依稀出现,她不由得感叹欷歔,泪水滂沱而出……。诗人在《离思赋》也曾经抒发这种骨肉乖隔的至悲至痛:“岂相去之云远兮,曾不盈乎数寻。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无因。仰行云以歔欷兮,涕流射而沾巾。”二作参看,我们更可以理解诗人此时心灵世界的悲恻。
结尾四句,诗人从情感的涡流返回现实。“何时当奉面”,诗人对能否见到兄长,怀有既渺茫又没完全绝望的复杂心理。“何时”又重复了一次,“奉面”与“拜奉”也是同义。二语于一篇中再致意,足见女诗人对重逢的渴望何其深切。但诗人欷歔伤悲,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次“奉面”而已?非也!“娱目于书诗”给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左思兄妹都富有才情,在往昔,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吟诗,其中自有许多“娱目”——赏心悦目之事。这往日的欢乐,才是静锁深宫的女诗人魂牵梦萦的所在、无日或忘的向往!所以,左芬对兄长的思念,其实是对自由生活的憧憬和怀思的一种体现。厌弃貌似华贵的宫廷而怀恋诗书自娱的生活,又正体现了女诗人清峻高朗的志尚和胸次。然而,这向往最终只有归之于梦想。与梦想相对立的现实,只是“辛苦”——在宫廷枷锁的重负下,又安得而不辛苦?“何以诉辛苦,告情于文辞”,这二句包揽了女诗人入宫后的一切不幸、一切思念,言简而意丰,看似无可奈何之语,但一个“诉”字、一个“告”字,又何尝不隐含着点点斑斑的血泪?这二句结住全诗,既点醒题目,又有低回不尽之效应。
钱钟书先生曾给左芬《离思赋》以较高的评价:“宫怨诗赋多写待临望幸之怀,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唐玄宗江妃《楼东赋》等,其尤著者。左芬不以侍至尊为荣,而以隔‘至亲’为恨,可谓有志。《红楼梦》第一八回贾妃省亲,到家见骨肉而‘垂泪呜咽’,自言:‘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词章中宣达此段情境,莫早于左《赋》者。”(《管锥篇》第1103页)这段话从宫怨题材的发展上,指明《离思赋》在主题上的创造性。而左芬的这首诗也可作如是观,因为我们从“何时当奉面”二句中,亦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作者追求独立人格、企求自由生活的呼唤之声。另外,若联系西晋史料,我们还可发现左芬诗赋包蕴着很现实的社会内容,《资治通鉴》载,公元二七三年至二七四年,“诏选公卿以下女备六宫,…采择未毕,权禁天下婚娶”“诏又取良家及小将吏女五千人入宫选之,母子号哭于宫中,声闻于外。”所以,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左芬的离思之苦,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成千上万宫廷女子的悲剧命运。
西晋诗风,趋于绮靡繁缛,呈现过分雕琢之病。这首诗毫无雕饰之痕迹,质朴自然,将情愫平平叙出而自有震撼人心的效力,在晋代为数不多的妇女文学作品中,当属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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