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
阴铿擅长描写自然景物,风格清丽,在崇尚绮靡的梁、陈,可谓独树一帜。这首《渡青草湖》诗,是其写景诗的代表作。
“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开头两句即破题,交代“渡”字,并点明时令。渡青草湖为什么先点出洞庭湖?因为洞庭、青草两湖相连,南曰青草,北曰洞庭,即所谓“重湖”,每至水涨,则两湖混合为一,自古以来往往洞庭、青草并称。阴铿在这首诗中把洞庭、青草看成一个整体,首句一个“满”字,即把洞庭、青草联结在一起了。
整首诗是写作者在春和日丽时渡湖所见之瑰奇壮阔景象的。洞庭湖吞纳沅、湘等水以成其大,汪洋恣肆,横无际涯;西通巫峡以连浩浩长江,东去茅山以近滔滔大海,汹涌奔腾,一泻千里:气势可谓壮矣!暮春时节,风和日丽,两岸桃花嫣红,香草馥郁,远望水天相映,一碧万顷,波光粼粼,跃金沉璧:景色可谓丽矣!这是在极为阔大的背景上挥洒的一幅泼墨山水图,酣畅淋漓,色彩绚烂。若仅止此,壮则壮矣,丽则丽矣,然尚嫌稍粗耳。而“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二句,则以工笔细描手法,以小指大,愈加写出洞庭、青草的烟波浩淼。孤帆远影碧空尽,好像逗留在水天之际的木杪上;飞鸟越湖力犹怯,不得不栖息在高高的船桅顶上。唐许棠的“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过洞庭湖》),正是由此二句变化而来。一叶扁舟,数只飞鸟,点缀在广阔无垠的湖面上,小大相形,小者愈小,大者愈大,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基于此,最后“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两句,就显得十分自然了。这正如石涛和尚的一幅山水人物图,表现技巧是很高超的。
这是写实,但又不完全是写实,而掺杂着作者的许多想象。试想:舟行湖中,作者何以得见沅江两岸艳丽的桃花?何以得闻湘江岸边杜若的芳香?至于茅山、巫峡,更是诗人目力所难能见到的。仅仅这样理解,还是肤浅的。因为“沅水”四句寄寓着诗人的许多遐想,盖有深意存焉。沅江下游,陈时属武陵郡,传说陶渊明《桃花源诗》中所写桃花源就在这里。“沅水桃花色”,既切合沅江暮春景物特色,又暗寓桃源之事。它不仅使人联想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林胜景,更会引起人们对“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世外桃源的憧憬。明代薛蕙仕途坎坷,他在写到洞庭湖时就曾说过:“卜居何日从公去?拟向桃花处处寻。”(《孙氏沱西别业》诗)“湘流杜若香”,作者显然是想起了帝舜南巡及其二妃娥皇、女英之死以致“神游洞庭之渊,潇湘之浦”的传说故事,更会由此联想到诗人屈原的悲惨遭遇。屈原《湘君》云:“采芳洲兮杜若”,《湘夫人》又云:“搴汀洲兮杜若”。而青草湖北连洞庭,南接潇湘,东纳汨罗之水,那汨罗江正是屈原自沉的地方。宋代寇准在《巴陵书事》诗中说:“憔悴悲兰蕙,因思楚屈原。”看来,阴铿因杜若而想到屈原也是很自然的了。“穴去茅山近”一句颇费解。据西晋郭璞《江赋》云:“包山(一作苞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逵傍通,幽岫窈窕。”郭璞《山海经注》又曰:“洞庭地穴也,在长沙巴陵。今吴县南太湖中有包山,下有洞庭穴道,潜行水底。”故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曰:“(洞庭湖)君山有石穴,潜通吴之包山,郭景纯(郭璞字)所谓巴陵地道者也。”(卷三十八《湘水注》)与阴铿同时的顾野王也说太湖中之洞庭山有穴“西通长沙巴陵湖”(《舆地志》)。既然如此,那么作者在诗中为什么不说“穴去包山近”,而偏偏要说“穴去茅山近”呢?茅山,原名句曲山,在今江苏省句容县东南,山上有华阳洞,相传西汉时有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在此得道成仙,因又名三茅山,简称茅山。道教称为“第八洞天”。晋许谧、梁陶宏景等著名道士,都曾在此修道。阴铿身处崇尚佛、道的梁、陈时代,自然对道教名山心向往之了。包山与茅山相去不甚远,都在洞庭之东,诗中自可通融了。提茅山而不及包山,更见出作者的思想倾向。至于“江连巫峡长”一句,自然是联想到巫山神女的神话故事的。这四句既是描写客观的自然景物,又充满作者个人的主观想像,每句都孕含着一个动人的传说故事,为诗增添了迷离惝恍、神奇变幻的色彩。阴铿生当政权递变的南朝,又亲身经历过侯景之乱,对处于底层的劳动者抱有一定的同情,对社会的黑暗、统治阶级的倾轧争斗,有着一定的认识。诗的结尾二句,即暗寓着作者对当时混乱的政治局势的深沉感慨。浩瀚无际的湖水波涛汹涌,变化莫测,一叶扁舟怎么能渡得过去呢?《诗》云:“谁谓河广?一苇杭(通“航”)之。”末句即反用其意。为什么反用呢?一是极力形容湖水的广阔,一是暗寓《论语》中隐者长沮、桀溺所说的“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之意,多少流露了作者企图消极避世的思想。这与前面表露的对于世外桃源和仙山洞府的向往是一脉相承的。全诗虽着重写景,但在对自然景物的描绘中,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感受,现实主义的描写和浪漫主义的想像交织成一幅景象阔大、色彩鲜明的山水画轴。它反映了那个时代阴铿对现实的认识。
史称阴铿“尤善五言诗”(《南史》)。在中国古典诗歌由古入律的发展中,阴铿是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的。这首诗虽平仄不尽合律,但已有不少律句。诗共十二句,除末二句外,其余十句对仗都很工整,全诗六十个字,无一重字,遣词造句,颇费斟酌,如首句一个“满”字,即写出洞庭湖春水潋滟的样子。正因为阴铿在斟酌声律字句上用过一番苦功,所以唐代大诗人杜甫在谈到自己的创作体会时,就曾说过“颇学阴(铿)何(逊)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之七)的话。他的几首写到洞庭湖的诗,如《南征》诗的“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过南岳入洞庭湖》诗的末句“危樯逐夜乌”,都可以明显地看到阴铿这首诗对他的影响,有的就是化用《渡青草湖》中的诗句的。在梁、陈“宫体”盛行的诗坛上,阴铿等人这些以描摹自然景物见长的诗篇,无疑是一股涤暑破闷的清风,使人顿感凉意。所以陈祚明说:“阴子坚(阴铿字)诗声调既亮,无齐、梁晦涩之习,而琢句抽思,务极新隽;寻常景物,亦必摇曳出之,务使穷态极妍,不肯直率。……读梁、陈之诗,尤当识其正宗,则子坚集其称首也。”(《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九)这话说得是有一定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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