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冰闭寒方壮,风动鸟倾翼。斯志逢凋严,孤游值曛逼。兼途无憩鞍,半菽不遑食。君子树令名,细人效命力。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
此诗的写作年代,钱仲联先生增补《鲍参军集注》,以为当在宋文帝元嘉十七年(440)初冬,时临川王刘义庆由江州移镇南兖州(治所广陵,在今扬州市西北),鲍照作为刘义庆的国侍郎,与之同行。京口,今江苏镇江市,是从都城建康(今南京市)去广陵的必经之地。“行京口”犹言往京口。竹里,即竹里山,在江苏句容县境内,山势陡峭,又名“翻车岘”。
鲍照是一个性格和人生欲望都非常强烈的人,追求富贵荣华、及时享乐、建功立业,这些他从不讳言。虽然作为一个贫寒之士,在士族垄断政治权力的南朝,很难取得较大的社会成功,他也毫不退却,不肯拿老庄委顺求全的道理、隐士清高出世的姿态来欺骗自己,一味想凭自己的才华去求取个人价值的实现。当他的努力受到社会的压制、世俗偏见的阻碍时,心灵中就激起冲腾不息的波澜。因而他的诗,很少有平稳的、松缓的、清淡的表现,总是紧张而富于力度,带有某种刺激性。一般对他的那些色泽浓郁,节奏奔放的乐府歌行评价较高,认为他的五言古诗主要还是追踪谢灵运,这种看法并不符合事实。就拿写景来说,鲍照就不太喜欢幽深平静的景象,而喜欢写飞动的、奇峭的、不平衡的事物,用语也常常有些怪特。这些反映了他的容易激动的心理状况。
当元嘉十七年前后,鲍照在刘义庆门下做一个起码的小官,却得跟随着王府离乡背井、东奔西走。来至竹里,正当塞风料峭之时,又履艰难险阻之地,人生不得已的郁闷,又袭至心头。作此纪行诗,便是一种渲泄。
起笔写景,毫无关于旅程的一般交代,避免松缓不着力。所写景物,又是尖锐强硬的,扑面就是一股逼人的气息。“柯”,树枝。写树不从全体着眼,单写树枝,因为冬日无叶,只见干枯的枝椏斜斜上指,更能显出“危且竦”的味道。“竦”似乎是有意的努力地向上伸展,这就使静物有了动感。鲁迅《秋夜》写他后园的枣树的树枝,“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与此相似。而后写山石。这石是刀刃一般尖锐的“峰石”,而且或横或斜(仄、斜),相倚相积,像是要割碎一切从它上面经过的东西,令人感觉得不安。萧子显说鲍诗“发唱惊挺,操调险急”,不仅适宜于《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那样的句子,也适宜于这种写景的开头。
接着二句是远处的景物。山涧是一层又一层,从那目光所不及的远处山涧中,隐隐传来松涛的声音;山崖是一重又一重,在那不易辨认的远处山崖上,似乎积聚着好些阴云。松涛是危险的吗?阴云是可畏的吗?当然不是。但“隐”和“伏”二个动词,却是把它们写成了有意匿伏,似乎有所等待、有所窥伺的东西。也许,在鲍照心里,总觉得外界有什么不可知的力量随时在威胁着自己,才这样写。
在寒冷的天气中,他也感到了外在力量的压迫。什么地方结冰了,但他不说“结”,不说“凝”,也不说“合”,却用了一个力量很强的“闭”字,好像冰要把这个世界给封闭起来。而形容四周的寒意,他也不用常见的“深”字或者“浓”字,又用了一个力量很强的“壮”字。说冰“闭”寒“壮”,是奇特的修辞,所以格外警醒。那么,有什么东西是逍遥自在的呢?看来是没有。连通常在诗歌里作为自由的象征来写的鸟儿,也被烈风吹得双翼倾斜,令人担心它们会从天上掉下来。
这六句写景,描绘出一个不安宁的、充满冲突的、为某一种强大的力量所压迫、钳制着的世界。无论从诗本身来看,还是从其它资料来看,当时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件。这样的描写,只是表现着诗人对他所生活的世界的总体感受。那么,前面我们说到的鲍照对不合理社会的反抗意识又表现在哪里呢?其实不用另外去找,当他以如此警觉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如此敏感地体会到外部力量的压迫,如此不安宁地描摹自然的时候,不就是反映了很强的反抗意识吗?通常,一个缺乏自由意志的人,总是很迟钝的。
以下转写自身。“斯志”,大约是说自己的志向吧。当初他在刘义庆门下,未受任用,便向刘义庆献诗,以显露才学。有人说他身份太低,不该随意惊扰大王,他勃然大怒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沈没而无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然而献诗的结果,也就是得了一个不起眼的侍郎。“逢凋严”,字面上说的是天气,又哪里只是说天气?从王府赴任,应该是车马盛众,然而他却说是“孤游”。这是因为,没有人理解自己,没有人赏识自己,人马再多,也只觉得空空漠漠,甚至会因此更觉得孤独。“孤游值曛逼”,也是一个奇特的句子。“曛”是黄昏暮色,这暮色正向人逼来,给人强大的压迫感。这是说年华易逝,见日暮而自伤,还是叹息空怀壮志,不能为世所容?总之,这“逼”也是一种自我与外界的对抗状况。
而后二句才是行途生活的纪实。“兼途”犹言“兼程”,赶得很急,少有下鞍憩息的机会。“半菽”,语出《汉书》:“卒食半菽”。原意是指军中缺粮,士兵吃的是蔬菜与豆类(菽,豆类)各半相杂煮成的食物,这里指自己的生活待遇差。他在王府中地位很低,说“半菽”固是用典夸张,但实际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从这里引出归结的四句。行途如此艰辛,生活如此寒苦,虽以“英才异士”自评,却沉沦下僚,终无出头之日,该怎么对待呢?当年冯谖在孟尝君门下,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及至有鱼,又唱“出无车”、“居无家”。那么,鲍照也该一怒而去了?甚至更有气派一点,像左思那样,宣称自己要抛弃这肮脏的俗世,“高步追许由”?但他是不肯的。官虽然小,也是一个晋身的台阶。装腔作势说大话,更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是说:君子为树立好名声而操劳,小人因被人驱使而奔波,就像大河里的水,清也好,浊也好,不都是在奔流不息?这里面当然有很多牢骚,有怀才不遇的愤慨,但最能体现鲍照个性的,却是那种百折不回、死心塌地要走到底的人生精神。就像他在《飞蛾赋》中说的:“本轻生以邀得,虽糜烂而何伤?”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鲍照的创作,确实有许多前人所未有的独创之处。在他的笔下,外部世界蒙上了更为强烈的主观情绪色彩,成为一个活跃的、与诗人的心理具有共同节律的世界。物的线条、色彩、动感,都有很丰富的表现力,能够给人以强烈的感染。他的诗歌语言,也特别警醒,带有刺激性,能够造成震荡人心的美感。这些都给后代诗歌的发展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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