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扰整夜装,肃肃戒徂两。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泱漭。犹沾余露团,稍见朝霞上。故乡邈已夐,山川修且广。文奏方盈前,怀人去心赏。敕躬每跼蹐,瞻恩唯震荡。行矣倦路长,无由税归鞅。
永明十一年(493)秋天,谢朓在荆州随王府遭谗还都,在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写下了《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寄西府同僚》、《酬王晋安》等诗。不久即出为新安王中军记室。这诗就是离开京都赴中军记室任上时所作。“京路”,表明诗人开始离开都城,还在京郊的路上跋涉。“夜发”则点明了诗人出发的时间。诗人别出心裁,选择夜间出发,似颇有难言之隐。他是遭谗还都、被贬出京的,他要尽快离开这繁华之地,免得被人看见尴尬的样子,所以,他才急急然不待天明,连夜整理行装,急备车马,匆匆踏上“京路”,黯然离去。“戒徂两”,即准备行车(两,即辆,车辆;徂者,往也,徂两即行车。戒,准备的意思)。“扰扰”,零乱不堪貌,“肃肃”,萧条肃瑟貌,二词描状他整装夜发的情景,纷乱,匆忙,颇有几分凄惶、寒怆之意。由此,更兼写到诗人心神缭乱、意绪仓惶的精神状态。表面上行色匆匆,是为表,实际上心绪零乱,是为里——一表一里,全从“扰扰”、“肃肃”的形容描状中传达出来。明写形状,暗传心曲,笔法巧妙而蕴藉。首联写的是“夜发”。
接下来六句,写“京路”上所见夜景。诗人仰望天空,但见晓星寥落,稀稀疏疏点缀在夜色迷濛之中;黎明曙色,若明若暗,已在邈远的东方悄然浮动。这幅景色,凄清,旷寂,寒意逼人,但毕竟透露出些微清新的气息。因为,诗人整装出发,忙了一夜,刚刚踏上征程,目光一下子投入无限邈远深邃的夜空,心胸顿时为之一阔,情绪毕竟还是有些兴奋的。纵使不论新安王中军记室是否优于随王西府文学,就说从尔虞我诈险象环生的恶劣环境中摆脱出来,高悬于头顶上的尚方宝剑终于轻轻地放下来了,那么,此行当然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的。这种情绪杂糅着“夜发”时的仓惶之意,微妙而复杂,全都融化在这幅大的黎明曙光的描写之中了。他踏着秋夜的露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着,走着,渐渐地,看见一轮朝日,冉冉升起,壮丽的河山,又一次展现在诗人眼前。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猛然袭上心头,可爱的故乡渐渐远我而去了,啊,山高路远,秋水茫茫,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呢?
前八句是写行旅和途中所见景色,章法缜严细密,层次络绎分明,客观时间的推移和主观情感的衍变,全都一一迭现出来。首联“扰扰整夜装”,一个“夜”字,与题目中“夜发”相呼应,把时间起点交代清楚。二联则已见晓星寥落,晨光迷离,黎明曙色隐隐若现,说明诗人已踏上“京路”,匆匆出发了。暗中关照到题目中的“京路”。这就从时间推移中暗写出行旅进程。三联则转换笔法,写路途虽犹沾霜湿露,却已约略可见冉冉朝霞了。一“犹”一“稍”,虚词实意,把时间迁移过程细致地描写出来。这就从行旅进程中反写出时间进程,恰与二联的笔法相反。着笔细腻而精致,平芜中出见奇崛。至第四联,天已大亮,诗人视野明晰而开阔,山川形势,江河湍流,尽收眼底。这里,诗人巧妙地把山川景物融进了故乡之恋的描写之中。而“故乡邈已夐”一句,不曰我离故乡,反说故乡离我,仿佛是故乡遗弃了自己,这就把被贬远去的委曲心情维妙维肖地传达出来。运笔曲折,平中寓奇。至此,一条清晰的行旅时程表昭然可见了,行程:从都城到京郊,由近至远;时间:黑夜,黎明,旭日东升,由暗趋明。而颇堪玩味的是,在全诗基色由暗趋明的过程中,暗寓了诗人情绪由明转暗的衍变过程。晨光微曦,曙色吐明,静谧的景色把诗人纷乱的情绪淡化、平静下来,但,艰难跋涉,渐见其远的故乡山川的逝去,又使他的心情陷入了故乡的思念之中。能见度愈高,景色见得愈多,悠悠乡思便愈加浓郁,心境反而愈加深沉。这就在寻常描写之中,隐约迭现出了景趋豁亮而情入黯淡的反向逆差,显示出诗人写景抒情的出神入化的艺术功力。
最后六句抒怀,便是承着这隐约迷离的黯淡之情愫,渐次展开的。从时态上看,“文奏”联约言现在时。刚刚埋头于各类文牍公务,旋即已踏上“京路”,远去他乡,亲朋好友,率皆离我而去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怅惘意绪袭上心头。“敕躬”联约言过去时。“敕躬”、“瞻恩”都是委婉措辞,犹言效命皇上,为官朝廷。每念及过去,诗人深感仕途跼蹐蹭蹬,宦海举步维艰,故尔常有朝不保夕的“震荡”之虑。“行矣”联约言将来时。无论是眼前的行旅之路,还是未来的宦海之途,浩渺迷茫,风云莫测,所以,诗人深深地倦怠了。税,通脱,释解的意思;鞅,套在马颈(或马腹)上的皮带。诗人把自己看作一匹套上缰绳奔波不息的马,终日蹄踏在漫漫修远的道路上,何时才能有归宿?何处才能是归宿?这里,诗人没有按照一般时态“过去——现在——将来”的正常秩序平铺直叙,而是因着特定情境中细微感情的生发,拈出“过去”与“将来”的中间链“现在”,从容写起。这样,从“现在”的困顿、落泊“释放”开去,便自然忆起过去的“每跼蹐”、“唯震荡”,对未来前途充满疑虑,对宦海生涯的升沉不定,充满倦怠之意。所以,这是以感情的触发为枢纽,重新调整时空次序,使之依沿着感情的波澜起伏,而络绎奔赴笔底,从而显示出诗笔善于变化、摇曳多姿的生气来。
此诗结构上前半写景、后半抒情的特征十分明显。前半写景之中,依稀隐约出诗人情感的脉络,使人在景色观照之际,领略到凄凉、苍茫之感。后半虽直抒胸臆,但仍寓于写事纪行之中,只是从写事纪行之一依情感的起伏而纲举目张,才体现出较强的抒情意味来。所以,我们说,这诗的主旋律是婉转低沉的,诗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尽量使横遭厄运的一腔愤懑不平之情不直接暴露出来,或者少泄露一点,而在表面上表现出平和冲远的面貌来。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诗人刚遭不幸,才出牢笼,焉得再落言诠,再遭不幸?由此,便可以体会到诗人写作此诗时深重的心态和复杂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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