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初可见,月出未成光。
澄江照远火,夕霞隐连樯。
贱躯临不测,玉体畏垂堂。
念别已零泪,况乃思故乡。
这是何逊写给困顿中友人的一首相嘘、相念之诗。
“王明府”即何逊的同乡王僧孺,他在天监十年(511)任兰陵太守(治所在今江苏常州西北),故称“明府”。但这时已因事被纠免官,在寒凉的秋夜寄诗何逊,表达了“思君不得见,望望独长嗟”的怀念之情(《寄何记室》)。何逊不久前也因作五字叠韵之句,被梁武帝斥为“不逊”,而离开朝廷,正在寻阳(今江西九江)作建安王萧伟记室,心情也不舒畅。
这首答诗,以日暮气象为背景。诗人办完了一天的公务,孤身一人来到江岸徘徊。那楚天寒江的苍茫暮色,由此展现在诗人眼前。“星稀初可见,月出未成光”两句,写仰视中的天空。这时天正向晚,暗青色的天穹上,才显现几颗稀疏的星。因为“稀”,虽已“可见”,毕竟还在隐隐约约之间,故诗人着一“初”字形容。东方的月儿,也已静静地升起在江天,但还是淡淡的,不如夜色中那样光采熠耀。这两句写景似乎平平,并无多少动人之处。但境界的构成须看总体,而且要有空间得以展开。这开头两句,正为诗人怀念友人的思绪,提供了一个星月初现的开阔而高远的空间。再与下两句融合,便境界立现。“澄江照远火,夕霞隐连樯”,写天空下的江景,清丽而又朦胧:薄暮时分,风静浪歇,江水一片清亮。顺着江面远望,还可见到有点点火光的闪耀。不知那是渔家在升火做炊,还是因为天色渐暗,已点上灯火?近岸处,则已停满了落帆息宿的航船。一抹晚霞,刚才还把船帆染得火红,而今已消隐在连绵的樯桅后面。这两句对仗工整,色彩明暗相衬,画出了一幅极美的江上暮景。前句以“澄江”辉映“远火”,从横向上点染远景,有一种恍惚缥缈的流动之感;后句以“连樯”遮隐“夕霞”,从纵向上勾勒近景,有一种突兀直上的肃穆之感。再衬以邃远天幕上稀疏的星,江火明灭中淡淡的月,不造出了美丽却又孤清的日暮之境么?它的缥缈,它的肃穆,它的明丽中的暗淡,在孤寂的诗人心上,不正可勾起对友人和故乡的悠悠怀思么?接着两句,正从孤清的暮景转到了自身。“贱躯临不测”,写的是诗人的获罪于梁武帝,只因作诗“不逊”,便差点交付廷尉治罪。真令人为仕途风云的不测而寒栗;“玉体畏垂堂”,是联想到朋友,竟然因一桩小事,便遭纠举而免官。正如站在堂檐下,随时可被偶而坠落的瓦片击中一样,这仕宦生涯可真教人畏惧呵!这两句从自身写到友人,表现了对友人同遭不测际遇的关切和同情,诗行间流露着一种苍凉的悲愤感。现在,当诗人在暮色中独伫江岸之际,他的朋友则已免官还家,正对着“夜风”“寒水”,为怀想自己而独自“长嗟”。想到这里,诗人不禁在澄江、夕霞中泪水涔涔了。何况那朋友又正是他的同乡,这怀友之思中,又倾注着诗人对故乡故水多少深切的思情呵!这就是“念别已零泪,况乃思故乡”所表达的复杂情思。诗人正是带着对遭遇不测的友人的牵念,与友人分离而不能执手相慰的伤情,以及自身同样仕途坎坷的忧愤和游宦天涯、难返故乡的悲凉,徘徊在江岸上,沉吟在暮色中,写下了这首动人的诗。
何逊作诗善为景语,“清巧”而“多形似之言”(《颜氏家训》)。心境平静时,便有“飞蝶弄晚花,清池映疏竹”这样幽清美好之景浮上笔端;就是在客思、归忧之中,也常有“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断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之类婉丽清远之景映衬。陆时雍《诗镜总论》称赞他:“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何逊写景,正善于描摹最能表现、映衬自身情绪的景致“幽微”处,造成一种景中心境,使情感的抒发“悠柔”而“缠绵”。这首诗写江上暮景,初读起来只见其清丽美妙,与后文的念别、思乡之情似无关联。细细涵咏,你便可感受到景中所包含的一种孤清落寞心境。随着诗人俯仰江间的“远火”、“连樯”,天穹的淡月疏星,你只觉得那孤清落寞的悠悠思情,正在江天之间扩散、弥漫,终于与这苍茫的暮色融成一片。张纮称何逊能“出雄浑于婉丽”(《何水部集》);其实,他更多的则是“于清远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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