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双手白鹄翔。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舞以尽神安可忘?晋世方昌乐未央。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醇。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
《晋白纻舞歌诗》共三首,此选第一首。白纻是一种细而洁白的夏布,《宋书》说,纻本产于吴地,所以《白纻舞》“宜是吴舞”。大约此舞的舞人都身穿白纻所制之衣,故名,它原来产生于吴地,三国归晋后便流传到了南北各地。这三首晋时的《白纻舞》歌辞,也是现存最早的七言乐府舞曲歌辞,其内容大抵是先赞美舞人的姿态,然后或说宴席之盛,或道及时行乐之意。据此可知,这些舞和歌都是在宫廷或王公贵族的宴会上表演讴唱以娱宾客的。
从这首歌辞中,我们可以大致想象到那时的歌舞场面。开场前,宾主暂停杯箸,舞女们也俯首屈体,摆好架势,静候举乐。“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随着歌声乐曲的悠然响起,她们一个个徐徐起身,显出轻盈的体态,那身姿是多么的舒展、那神态是多么的欢悦,这舞蹈的阵容又是多么的盛大!“洋洋”是个含义极多的词,广大、美盛、舒缓、喜乐,都可用以形容,而用在这里,这些含义又无不适合;再加一个感叹之词“何”,这舞蹈可真是令人惊叹、引人神往。渐渐地,舞女们的窈窕身段都伸到了最纤最长,只见她们又双手高高举起,那白纻制就的舞袖从手腕处徐徐下滑,于是她们修长的手臂,便晶莹地展示了出来。条条玉臂一起轻轻摇摆,宛如一列列仙鹤在引颈翱翔,那肌肤的洁白光彩令人眩目!直到此刻,舞女们还不曾动过步伐,但就是这么一个开场亮相,就足够摄人心魂了!“白鹄”,应是“白鹤”,古诗中鹤与鹄常被混用。“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舞女们终于启步了,她们身姿宛转,忽而低伏,忽而高昂,犹若蛟龙在游动;她们目光变幻,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凝眸专注,明亮的双眼使容光也随之灿烂生辉。这两句分别化入《洛神赋》的句子“宛若游龙”和“明眸善睐(旁视)”,似乎在暗示眼前的舞女便是曹子建笔下那凌波仙子的化身。“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刚才只是原地作舞,现在她们又散成一圈,绕场且舞且行且止,造型不住地变化。时而后面的舞女把舞袖搭上前面舞女的肩头,仿佛在推她快走;时而前面的舞女反臂牵过后面的舞女,仿佛要引她前行:种种妙态,不一而足,世上时新什么,她们就演出什么,这舞阵千奇百异,叫人全然捉摸不到其中的变化奥秘!可以想象,歌辞唱到这里,舞女们已是娇躯满场流转,美不胜收。于是,歌儿们便总收一句“舞以尽神安可忘”——她们把舞蹈的神妙精微之处,表现到了极尽的地步,真是令人梦寐难忘!当然,当着满座的王公贵人,歌儿们自不免再加一句“晋世方昌乐未央”——恭祝皇朝国运昌隆,大人们其乐无穷!
舞到这时,席上想已是酒酣耳热,醉意微醺的宾客,也已忍受不了规规矩矩地安坐观舞了,待听到“乐未央”的颂词,他们的情绪就更活跃了。于是,舞女们又由自顾献艺,转而向席前传情。“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在这柔靡靡的歌声中,她们托起白纻舞服的长袖,那质地是白云也似柔和,色泽是银子一般闪亮。她们先是轻抚着爱不释手,接着敛眉若有所思,然后含笑扬首,捧袂前行,似要奉献给席前众宾。她们的纤指在白纻上划来比去,樱口微启似在告诉佳宾:这一段裁来为你制作衣袍,光鲜你的玉山之躯;这一幅余下权作手巾,拂去你的襟上尘埃。至于为袍为巾暗示了什么,就留给众宾去想入非非了。“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醇。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最后,当席上宾主笑颜尽开之际,舞女们终于翩然出场登席,为宾客把盏递杯了。而伴唱歌儿,也不失时机地一齐放开歌喉,唱出了最响亮的终曲:身穿美丽的舞装,欣会嘉宾,醇美无比的酒浆,倾满金樽。歌声是如此的清越,舞态是如此的舒徐,仙女降临到了凡间,这宴席四座的欢乐万状,还怎么能陈说得尽!御,指穿。醪,浊酒;醴,甜酒。至是,酒香与欢氛氤氲一气,笑语与歌乐汇成一片,《白纻舞》激起了宴会的高潮,自身也融进了这高潮之中!
这首诗从舞女身躯的徐徐抖动写起,中间逐渐加快节奏、扩大动作、增添热气,直到四座欢笑、声乐喧天结束,其中既细致描绘了舞蹈的变化,又粗笔勾勒出宴会景象,从而写出了一场歌舞胜宴的全貌。而诗的七言句式,用来既舒展自如,又流畅轻快,也为诗的描写生色不少。七言歌行的起步,要较其他诗体为迟。在本诗以前,曹丕的《燕歌行》还偏于抒情,至于有开阔的场面背景,有完整的描述过程,最能体现七言歌行篇幅容量大、内容、节奏、情调、气氛易于调节变化之优势的诗作,就现存作品看,当以《白纻舞歌诗》为最早之滥觞。这首歌直到唐代还有人拟作,足见其本身对后世也影响深远,至于它在整个七言歌行发展史上的衣被后人的作用,则更是无法估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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