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和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与前首《东飞伯劳歌》相比,这首诗的民歌风味更为明显些,而在内容上,则使我们联想起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中的“璇闺玉墀上椒阁”一首。鲍诗中所写的少妇优越而空虚的生活,与本诗的描写相似;鲍诗结尾少妇“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的感伤与悔恨,与本诗结尾二句的精神实质完全一致。只是鲍诗的女主人公名叫“金兰”,而我们的女主人公名叫“莫愁”。《乐府诗集》卷四十八有《莫愁乐》二首,其中的莫愁是石城(今湖北钟祥)人,而本诗中的莫愁却是洛阳人。大约莫愁是南朝乐府民歌中美女的泛称,犹如“罗敷”是汉乐府民歌中美女的泛称一样。就是说,她们都是一个“典型”。
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全诗十二句,结构明晰:两种韵脚,自然地把全诗分为两段;前段开头二句与后段结尾二句互相对应,各段的其他铺陈句子互相对应。先看上段。“河中之水向东流”与《东飞伯劳歌》开头的起兴不同,它与后面的诗句并无意义上的必然联系,构不成“比兴”、比喻关系,只不过是开个头,起个调,凑个韵,引出下句。也许因为洛阳有条洛水(即今洛河),诗人即目所见,随口吟出的吧。这是民歌中的常用手法。不过我们并不觉得它是不必要的累赘,倒觉得它与全诗有某种情调上的一致。“水向东流”,与诗中“女儿”的岁月迁移,在形象上不是颇为和谐吗?下面四句历数莫愁从十三到十六岁的经历,用的是民歌中常见的年龄序数法,我们在《孔雀东南飞》中已经接触到这种方法。这有一种朴素的生活气息,令我们忆起在一去不返的童年时代,老祖母为我们屈指讲说古老的故事的情景。由这四句我们显然可知,莫愁原是一位劳动人民的勤劳女儿,她到村南的小路(即“南陌”)旁边采桑,然后拿回家养蚕,缫丝,又织成漂亮的绸布(即“绮”)。后来,大约是凭借着她的美貌,嫁到一户姓卢的富有人家,从而改变了她的命运,改变了她的生活内容,诗也随之进入第二段,描写她在卢家的生活。
作者首先用了六句的篇幅,极力铺陈渲染她的新生活的华贵优裕。首写居室:这是一个“兰室”,一个香闺,连寻常的屋梁都是用贵重的桂木充当,室中永远飘荡着名贵的郁金香、苏和香的浓郁芬芳。次写服饰:头插十二行金钗,这大约是当时最摩登的样式;脚穿有五色花纹(即“五文章”)的丝履,这向来就是富有的标志,汉代桓宽《盐铁论》就曾说过:“今富者常踏丝履。”末写器具:镜子用珍贵的珊瑚枝悬挂,璀灿明亮;佩带着“平头巾”的奴仆替她提着“履箱”。“履箱”不知何物,有的辞书上释为“藏履之箱”,恐不免望文生义吧。这且不论。作者不惜用大量篇幅,以浓墨重彩铺张形容她的华贵生活,用意并不是赞美这种生活,而是要否定这种生活,令人意想不到地急转直下,突然引向另一个方向:“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何所望”,即何可望。是的,这种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生活使她感到空虚,厌倦,百无聊赖。更主要的是,这里没有真正的爱情。可以想见,她的丈夫也许是一个官僚,一门心思地忙于官场的逢迎,她只不过是这个家庭的装饰品而已;他也许是一个“重利轻离别”的富商,一年到头在外经商谋利,早已把她忘在九霄云外。当年她也许艳羡过这种生活,如今却感到悔恨。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嫁给东邻的王家呢。“东家王”有人认为指曾经做过散骑常侍而又早逝的王昌,恐不确当。与上句的“富贵”相对举,王家应是一户平民百姓,纵使生活不那么豪富吧,却夫妻相敬相爱,相伴相守。最后二句的心灰意懒与前六句的华贵富有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先扬后抑的手法在现代西方文学批评中称为“反讽”,可以造成感情的落差,产生一种“出人意表”的艺术效果。
唐代诗人李商隐《马嵬》诗最后两句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用的就是这首诗的典故。其实他只知卢家娶有莫愁这样的美好女儿,却何曾知道莫愁的心事?莫愁,莫愁,在你看似雍容华贵的外观后面,在你的心灵深处,隐藏着多少莫可名状的愁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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