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盘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清角韵,心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一解)
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负揜被裘,似非恒人。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何)所欲,来到此间?歌以言志,有何三老公。(二解)
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行,遨游八极,枕石潄流饮泉。沉吟不决,遂上升天。歌以言志,我居昆仑山。(三解)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正而不谲,乃赋依因,经传所过,西来所传。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四解)
《秋胡行》是乐府题,按题意,是写鲁国男子秋胡戏妻的故事,夸奖秋胡妻坚贞的情操。但曹操只是利用《秋胡行》的乐调,内容却是写游仙。要说游仙,也是汉乐府中常见的题材。但曹操这诗,却又不是真正的游仙诗,而是借了游仙的虚构,表达一种人生失落的情绪。所以说,这是一篇比较特别的作品。全诗分为四解。“解”是音乐的段落,诗意也依此划分。
众所周知,建安文人诗是在汉乐府民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曹操现存的作品,都是用乐府题,而且都是当日供给倡优演唱的。但是,乐府中的民歌,原本是社会性、群众性的创作,表达的是社会中许多人的共同情绪和观念,而作为文人,他们的创作具有更多的个性因素。曹操是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作乐府歌辞的诗人,他的创作,标示出乐府诗从社会性作品转变为个人性作品的轨迹。像《短歌行》、《步出夏门行》等直抒英雄怀抱的诗篇,当然与传统的乐府诗已经相距甚远;而类似《秋胡行》这样貌似而神非的诗篇,读来更觉得微妙。且这首诗语言虽粗略,境界却是相当优美,显示了曹操个性中不常展露的一面。因原诗较长,且有逐渐开展的故事情节,为便于阅读理解,下面再逐节引录,加以分析。
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盘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清角韵,心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一解)
散关山,当是指大散岭,在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岭上有关,称“散关”或“大散关”(陆游诗“铁马秋风大散关”,即此),当秦岭咽喉,扼川陕交通孔道,为古代军事必争要地。曹操曾于建安二十年(215)四月自陈仓出散关,时年六十一岁,一生功业,大体成就,但距他的死,也只有五年之期了。写此诗,当更在经历散关以后,为曹操晚年的作品。
开头二句重复咏唱,大约是为了适应曲调的需要而有意拉长的。(顺带说明:每一“解”的末二句,是演唱时的和声,无实义。)但从实际效果来说,这一重复,使得感叹的情绪显得格外沉重。那么,诗人真是感叹道路之艰难吗?无论以曹操的英雄性格,还是以他的丞相地位所享有的条件,都不会把道路的艰难当作一回事。这一唱三叹的调子,只是借道路的艰难,表达人生艰难的感慨罢了。下面写牛困车堕,独坐盘石之上,弹琴奏清角之韵(悲凉的乐调),更是从经历散关的见闻中,激发起来的想像和虚构。曹操为什么给自己虚构这样一种艰难跋涉、困顿山谷、独坐无侣、心中烦苦的遭遇呢?从曹操的身份来说,这是很有趣的事情。
在常人的目光中,曹操要么是一个奸诈险恶的野心家,要么是一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英雄。但从曹操自己来说,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当他从汉末的动乱中突拔而起时,并没有预料到后来的成功。只是在与各支政治和军事力量的激烈冲突中,有进无退,不击溃敌手便无以自存,才渐渐成为北方的实际统治者。在这个过程中,是充满了艰辛、充满了危险的。关于他与内外敌人反复苦斗、多次仅因侥倖才得脱离危险的经历,大家都很熟悉,不必多说了。就在曹操写这诗前不久,还发生过汉献帝伏皇后与父亲伏完谋杀他的事件,皇帝本人,恐怕也牵涉在内。这种危机四伏、如履薄冰的环境,难免令他产生一旦失足的忧虑吧。再说,理想永远高于现实,任何已经得到的东西都不能满足人的心理需要。甚至,愈是功业辉煌的人物,愈是容易感觉到个人不过是历史实现其自身目的的工具,感觉到个人本质上的渺小。一个人拿他的生命做成了伟大的事业,而这事业归根结蒂是与生命本身相分离的。在这个境地上,英雄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孤独。曹操临死之际,并无功成名就的满足,却安排了许多琐琐碎碎的日常小事,似乎与他的英雄气质不符;其实,这正反映了曹操对生命本身的留恋和迷惘。从以上的心理来理解《秋胡行》首节所表现的境界,就不觉得奇怪了。
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负揜被裘,似非恒人。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何)所欲,来到此间?歌以言志,有何三老公。(二解)
这一节写遇仙。正当虚构的主人公弹琴抒发内心烦苦之际,忽然有三位老人来到他的身旁。“负揜”不易解,“被裘”即披着裘衣。这句同下句,大概是说三位老人遮掩在宽大的裘衣之下,看上去不像是平常人。他们问主人公:你为何如此困苦,自怨自艾?你惶惶然(“徨”通“惶”)来到这里,是想寻求什么?这个情节,使故事向神异的方向发展,形成幻想性的趣味,并便于作象征的抒情表现。“三老公”的发问,一方面从旁观者的眼光,进一步强化前一节所说“心中迷烦”的困苦气氛,一方面,又在不知不觉之中,把事不得已的失足(牛顿车堕)情节,转变为似有所求而来到此间的情节。就字面来说,因是不知情者的发问,所以与前文并无牴牾;但从抒情的需要来说,作者正是要表达一种试图摆脱现实矛盾、探求某种新的人生出路的欲望。这一节文字虽不很讲究,却相当巧妙地完成了一种过渡。
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行,遨游八极,枕石漱流饮泉。沉吟不决,遂上升天。歌以言志,我居昆仑山。(三解)
这一节从开头到“枕石”一句止,是仙人自述。他们本来似乎也是常人,修道既深,乃能得道,于是摆脱了凡人所遭受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游历名山,飘飘然行于天地之间。他们的生活是简朴而无所求的,倦了便睡在石头上,饥渴时只需喝一点泉水,因此决没有常人因贪欲而造成的无数困苦。
有各种资料可以证明,曹操实际是不相信神仙的。那么,这一节虚构意味着什么呢?从大处说,既使一个不相信神仙的人,也并不能摆脱人生短暂所带来的烦忧,和对永恒存在的向往,而神仙的形象,正是永恒的象征。从小处说,神仙也可以比喻从世俗矛盾中解脱的境界。权势名位,物欲色欲,是导致人类相互竞争、引发无数冲突与烦恼的根本原因。倘能舍弃这一切,也就超越了现实生活的痛苦。“枕石漱流饮泉”,与世无争,还有什么麻烦呢?至于整个这一节,到底是从哪一方面说,还是兼而有之,无法加以确定。文学形象的意义,总是很宽泛的,我们只需将它理解为一种超越和自由的象征就行了。
如果主人公听了“真人”即仙人的话,便跟着走了,这诗就变成了真正的游仙诗,也就没有多少味道了。在曹操的笔下,主人公对“真人”的陈述,反应却是“沉吟不决”;而正在他犹豫之间,“真人”已弃他而去,“遂上升天”。这也许意味着,所谓永恒自由是一个抓不住的幻影,它只是扰人心烦而已;也许还意味着:所谓从现实中解脱,也只是一种幻想,事实上不可能作出这样的抉择。确实,如果说从曹操临死时对种种琐碎后事的安排中,可以看出他懂得一切辉煌的事业都是生命以外的东西,却也必须知道相反的一面:像他这样一个豪杰之士,若无不凡的成就,生命的欲望更不能得到满足。人本质上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他必须在某个对象上建立自我,但这对象到头来仍旧不是自我;然而反过来说,没有对象,却又根本没有自我。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正而不谲,乃赋依因,经传所过,西来所传。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四解)
这一节自“正而不谲”以下,文字已无法理解,也许是流传中产生了讹误。但从开头到“惆怅以自怜”,意思是清楚的。主人公正“沉吟不决”,“真人”已“遂上升天”,他忽然惊觉,想要追上前去,却又哪里追赶得上?失去这样一个机缘,从此抱恨不已,夜夜难寐,惆怅自怜。这一节在视觉形象的描绘上,显得十分优美动人。似乎可以看到:三位仙人冉冉升空,驾着风云悠悠而去,渐渐消逝在天边,而山谷间那个凡夫俗子,一面仰首呼喊,一面踉跄奔逐,不时被葛藤、岩石绊倒,直到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终于落下痛悔的眼泪。
这里写了什么样的人生情绪?我想,这应该就是人对完美的人生理想的追逐。这种理想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却永远高于我们的生活现实;我们想要追上它,却永远也追不上。就是在永无止境的追逐中,我们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途。对于安于现状、容易满足的人说来,大概未必会感觉到人生有这一种痛苦;但任何一个具有强烈的人生欲望的人,最终都将明白:无论他走过多长的路,有过多少成功,他也终究要绊倒在追逐的路途上。
这就是曹操的一首游仙诗。它以一个戏剧性结构,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一种优美而伤感的气氛,抒发了带有许多哲理意味的复杂的人生情绪。但这首诗过去几乎没有人提及。我原本也未曾注意,几年前翻译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先生的《中国诗史》,见他将这诗称誉为曹操写得最美的诗之一,才引起兴趣。特注明一笔,以免掠美。但吉川先生对此诗仅作了简单的评价,并未加以阐释。本文的具体解说,都是我个人的想法,也一并说明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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