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勇儿,烂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这是隋炀帝的诗句。这位历史上著名的暴君,企图把虐民祸国的两桩罪行,如此轻描淡写地加以开脱。实质上,“南幸江都”集中反映了他那“无厌之欲”、“淫荒无度”的腐化生活;“三征高丽”深刻暴露了他那“混一戎夏”、独霸四海的狂妄野心。《挽舟者歌》对暴君上述两桩暴行、特别对“水殿龙舟事”作了沉痛控诉,其内容足可与王薄的《无向辽东浪死歌》比美。
这首民歌最早见于托名唐罗隐所作《海山记》。书中说:“帝御龙舟,中道,夜半,闻歌者甚悲……帝闻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徊徨,通夕不寐。”这段记叙,颇道出了这首歌辞的威力。但《四库提要》论证《海山记》诸书云:“所录炀帝诸歌,其调乃唐李德裕所作望江南调……大业中安有是体”,“盖宋人所依托”,所言不可谓之无理。另外此诗直书“隋堤道”,隋人不当作如是语。只是,歌谣的真伪问题,毕竟是很复杂的。尽管有些证据可以证明这首诗非出于隋代,也并非没有再加探考的余地。在加以必要的说明后,似仍可收录在本辞典中。就诗本身来说,则确能反映挽舟者的悲惨遭遇,宣泄其沉痛心声,反映隋末这一特定时代的风貌。
前四句由征辽的兵役引入挽舟的徭役,以儿之饿死对照“我”之受困。隋炀帝动用上百万的军队征辽,而征调来运粮饷的民伕则更多,遂使农田废耕,百姓流徙。而长途行军供应维艰,士兵很大部分在跋涉途中已经饿死病死累死,挽舟者的儿子不过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名牺牲者。青山埋骨,说明尸体无人收殓。儿已死于青山,暗与后文“我”将死于荒沙遥相呼应。一老一少,父子同是白骨露野,互为映衬。接下三、四句,由“昔”过渡到“今”,写“挽龙舟”。炀帝开河造船,宫锦作帆,彩丝编缆,强夺民女,征调纤夫。他率领二十万人的游玩队伍,浩浩荡荡开向江南,沿途勒索贡献,括尽人民膏血,制造饥饿和灾难。这些挽舟者为什么受“困”于“隋堤道”呢?不言而喻,仍是受饥饿和劳累的折磨,因此接着明点出“困”的原因并加推衍。
“方今天下饥”,泛言当时饥馑已广被隋朝整个统治领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都在挨饿,都备受残酷敲剥的荼毒。接着,诗又由己之困饥,预测到己之必死,为什么呢?仅有的一点给养“路粮”已快耗罄尽,“无些小”了;而“隋堤道”却是如此迢遥,前面计程还有三十,过一程又一程,漫无尽头。粮绝路长,“此身”,当然也包括所有挽舟者的贱躯,眼看尽将保全不住了。读到这里,必会发人深思,由“挽舟者”自然联想到炀帝这一伙“乘舟者”。他们宁可把地方官括献来的珍肴坏掉埋掉,也不肯把残羹馀汤施舍给挽舟人。暴君是不会顾恤人民死活的。“海内财力此日竭,舟中歌笑何时休”(白居易《隋堤柳》)。下“困”缘于上荒,独夫民贼难道能长久统治下去吗?
接着由悬想自己将惨死,写到死后全家的殷忧。“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两句渲染了一个异常苍凉、凄楚的环境。运河堤边荒滩硗瘠,野烟冥蒙,挽舟人将在这里暴尸黄土,萦骨草蔓。“寒骨”,表明尸骸久死未瘗,“幽魂”,陈说长作望乡幽灵。一个“泣”字,令人想见“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的憭慄氛围,这是冤死者死不瞑目的控诉!
“悲损”二句互文,译意是说:“我家的父母和妻子整天倚门而望,因音讯断绝而望穿双眼、悲损形体。”本是团圆的一家子,却给弄得妻离子散,人亡家破。“死者长已矣”(杜甫:《石壕吏》)!而存者却长陷苦痛。“十室几人在”(杜甫:《征夫》)?这普遍的家庭惨剧制造者能不令人憎恨!
最后四句,以极其悲怆怛恻的笔调哀祷,生不能归,仍望死求归葬。因为死已注定难免,但求能免“生死魂孤骨不收”(白居易《新丰折臂翁》)罢!挽舟人悬想降临一个义勇之士为自己收尸,然后素旛丹旐,接引亡灵,庶几魂兮归来,托梦父母妻子,好让魂梦相接。同时也期待他拣回自己余留的骨殖,背负回家乡安葬,勿令游魂沉沦,永作异域野鬼。两个“其”字拈连,表述出自己愿望止此而已,吞声饮恨,词堪断肠。
全诗以层递方式写苦痛:由辽东到隋堤,由儿死及己困,由儿饿己困而进至天下皆饥,由饥、困而逆料必死,由身死而推想家破,由暴骨、游魂的预测勾起招魂、归骨的幻想。苦痛愈出愈惨烈,揭露也就愈来愈深刻。诗中饿和饥前后应接,困、饥、死之间借因果作串联;“骨”与“魂”字均在文中自行照顾,绾合紧密;“寒骨”二句以景衬情,“悲损”二句以状传情。这样,诗的结构也显得平铺中寓曲折,直叙中含圆到,因此全诗虽语甚浅,却也有悲思缠绵不尽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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