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山此嘉树,摇影出云垂。
清心有素体,直干无曲枝。
凡耳非所别,君子特见知。
不辞去根本,造膝仰光仪。
丘迟,就是以一纸书信,打动魏“平南将军”陈伯之,使之“拥兵八千归降”的梁代著名文人。他的《与陈伯之书》,从此便与“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句一起传诵千古。但这是一年以后的事了,此刻正当梁天监三年(504)间,他还在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任上。“柳吴兴”,则是棋、琴、医、射无不精通,曾被梁武帝赞为“分其才艺,足了十人”的吴兴(治所在今浙江湖州南)太守柳恽。他早年即以妙善琴音而名闻遐迩,齐竟陵王萧子良听了他的弹奏,曾慨然而叹:“良质美手,信在今夜。岂止当今称奇,亦可追踪古烈!”
柳恽爱琴,且又在丘迟的家乡当“父母官”。诗人因此从数百里外送给他一段琴材,并题了这首诗以相寄。所谓“琴材”,实即“白桐”(《诗义疏》:“白桐宜琴瑟”)。晋、宋之际,许多诗人歌咏过它。晋人司马彪不得继嗣,在《与山巨源》诗中,便以桐之“处身孤且危,于何托余足”自喻,询问山巨源:“焉得成琴瑟,何由扬妙曲?”宋代诗人鲍照不平于自身遭际,便借桐抒愤道:“未霜叶已肃,不风条自吟。不愿见彫斫,为君堂上琴”(《山行见孤桐诗》)。丘迟之咏“琴材”,则意在寄托对柳恽的仰慕之情,故开笔即是由衷的赞美:“边山此嘉树,摇影出云垂。”浙江一带多产美桐,诗人虽处永嘉近海之处,山间亦多亭亭绿桐。前句以“边山”引出“嘉树”,将桐木置于山巅高处,为后句写它的高插云间张本。后句描摹桐树披襟高耸之态,著以“摇影”二字,顿使眼前“嘉树”充满了生气:它正如一位巨人,拔出于云霞之间,将一身绿影投印在蓝天上,显得多么蓬勃、豪放!这是在仰观之中,展现桐树的总体形象。接着两句,则分叙桐木的好处。“清心有素体”,说的是桐木的素质。它树心清白而托体素洁,故能“越众木之薰徇,胜杂树之藻缛”(袁淑《桐赋》),没有华艳的仪表,自有冲淡的风度。“直干无曲枝”,说的是桐树的枝干。它孤干直上,壮立世间,周围一无蜷曲之枝。表现的是一种树中“君子”的孤直,而不是桃红李白的媚曲。这两句写桐树之形、质,又似乎隐喻着人的美好品性,虚涵两意,甚得屈原《桔颂》“精色内白,类可任兮”之笔意。
桐树既具备如此美好的素质,当其斫为琴体、配上丝弦以后,奏出的音声,自必有分外悦耳的清韵。不过要能辨别那音韵的特异之处,却非得知音的“君子”不可;不解琴韵的凡俗之辈,又岂能领略它的奥妙?这就是“凡耳非所别,君子特见知”所表述的深意。而吴兴太守柳恽,正是奏琴“特穷其妙”的蔼蔼君子。诗人将这样的琴材奉赠于他,正可得遇知音而尽其美材之用了。诗人在喜悦的遐想之中,便不知不觉身化为桐木,对远方的柳恽,诉说起真情的仰慕来:“不辞去根本,造膝仰光仪!”“根”为桐根,“本”为桐干。只要能成为精妙的琴具,横置在您的膝头,得仰您的德光和丰仪,我就是被斫离本根、远徙千里,也是乐而不辞的呵!这结句情意深长,眷眷不尽,表达了“琴材”追随“君子”的多少钦羡和喜悦。这似乎是诗人在代“琴材”致意。但人们也可以反过来体味:那其实是“琴材”在代诗人,向他的远方朋友倾吐自己的衷肠。这样再回头品味全诗,读者便可以发现,这首诗咏的是“琴材”(桐),本意似在为诗人自己画像——诗人不正如桐木一样,清心素体、孤直不曲,身具美好品性,而缺少相知的“君子”吗?故在凡俗之世中,虽能“摇影出云垂”,做到中书郎、出为永嘉太守,总不免有无以晤对的寂寞之感。不过,诗人的致意于柳恽,既与当年司马彪的忧于孤身无托不同,也与鲍照不平于自身的遭际异趣,只为了向平辈同僚,传达一种“嘤其鸣矣,求我友生”的相慕之情。所以,出现在笔下的嘉树形象,也高直清挺,并无孤危无托的自悯,或身受彫斫的隐忧。诗中所流淌的,是对于远方友人高风雅兴的钦仰和数百里外相许、相期的友情。
钟嵘称丘迟的诗“如落花依草”,有“点缀映媚”之秀(《诗品》)。这首诗写嘉树的清挺之姿,抒依恋友人的相许之情,虽然不像“落花依草”那样秀媚,却有点缀映衬的动人之韵。在咏桐寄意之作中,可谓别具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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