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揽,饱则泥伏。饕餮贪汙,臭腐是食。
填肠满嗉,嗜欲无极。长鸣呼凤,谓凤无德。
凤之所趣,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将这首诗的题目隐去,就纯是一篇形象生动的咏物诗。
诗中歌咏了“北山”的一头翅翼邋遢的鸱(chī)鸟,俗称鹞鹰。诗人既对它一无好感,笔端便不免沾满鄙夷之气:“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揽(撮取),饱则泥伏”——它竟是这样卑琐,飞行时歪歪斜斜,没个正向;安寝也忽东忽西,定不下心神,肚子饿了,就偷偷摸摸攫取树间幼鸟;一吃饱,就蜷伏在污泥之中,也不管是肮脏、烂臭。这四句对鸱鸟作总的勾勒,寥寥数语,便使它行止食宿的丑态纤毫毕现,令人陡生厌恶之感。接着是一个近镜头特写:这鸱鸟正如传说中贪婪成性的“饕餮”(tāo·tiè),正津津有味地啄食着散发臭味的腐鼠。只填得肠塞嗉满,还是不能停喙。诗中描摹鸱鸟嗜欲无底的贪婪相,只用“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八字,便栩栩如在目前。读者看了恐怕要呕吐了,这鸱鸟却还得意得很哩。你看它一面吃着臭腐之食,一边又抬起头来,向空中飞过的凤鸟大喊大叫:“你这缺德的凤凰,竟想分享我的佳肴?”“长鸣呼凤,谓凤无德”两句,堪称神来之笔!它们化用《庄子》“鸱吓鹓雏”的寓言,表现鸱鸟以卑劣之心度凤鸟之腹的可笑情态,令读者忍俊不禁。所以连诗人也忍不住在结句中为凤代言,正告这可笑的鸱鸟:“我凤鸟的所去之处,与你可有天壤之别。我们就此永诀,你还是努力自爱吧!”凤鸟去了,蓝天中还可望见它奋翼长空的天矫身影。唯有鸱鸟,还紧攫着腐鼠嚼个不停……
单从咏物这一点看,此诗歌咏鸱鸟的贪婪丑恶之形,情态逼真。有描述,有刻划,还有简炼而具个性的鸟间对话。堪称屈原《桔颂》之后不可多见的咏物佳作,与刘桢的《咏凤凰》一诗(见《赠从弟》之三),恰可相映成趣。
不过,倘若把此诗隐去的诗题揭出,人们就会发现,这首富于情趣的咏物诗,却原来是朱穆写给刘伯宗的“绝交诗”!据《后汉书》注,刘伯宗为朱穆旧友,早先困顿之际,屡受朱穆的照顾。后来刘官至二千石,位列朱穆之上,便避凉趋炎,不再敬重自己的患难有恩之友。朱穆激于义愤,作书于刘伯宗,嗟叹:“咄!刘伯宗于仁义何其薄哉”!因附此诗,宣布绝交。
这样一来,此诗的面貌就全改观了——它名为咏鸟,实为赋人。诗人以鸱鸟的贪食腐臭,直至“填肠满嗉”犹不厌足,还大喊大叫,“谓凤无德”,来表现旧友刘伯宗的趋炎附势,让利禄之欲,淹没了廉耻之心。刻划既妙不可言,揭露得也入木三分。朱穆为官清刚,“独亢然不顾身害”。其任翼州刺史时,州部污吏,“闻穆开河,解印绶去者四十余人”,可见对朱穆的畏忌。后为按验宦官赵忠之罪,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墓剖棺”、搜索罪证。终于触怒桓帝·被罚去左校“输作”(一种刑役)。只是由于太学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申辩,方获赦免。他痛恨宦官擅权,在给桓帝的书奏中,直斥宦官为媚以求官、渔食百姓的“凶狡无行之徒”、“恃势怙宠之辈”,主张一律“罢省”。意见之激切,震惊朝野。这样一位刚性烈肠之人,当然不肯与附炎趋势之辈为友。但这首在政治上与旧友的“绝交诗”,偏偏运用比兴之法,通过对鸱鸟丑恶之形的勾勒,以凤鸟之趣与鸱“异域”,写自己与旧友的绝交之意;一无声色俱厉的挞伐之辞,而道不相谋之志自现。这在艺术表现上,应该说是巧妙而成功的。明人胡应麟称朱穆《绝交诗》“词旨躁露,汉四言诗最下者”(《诗薮》),评价未免不公。此诗“词旨”固然“躁露”,实为“绝交”诗所必需。倘若隐晦含蓄,反而有失题意。东汉的四言诗作不多,班固《两都赋》所系颂诗、东平王刘苍《武德舞歌》、傅毅《迪志诗》,大多典雅雍容,很少生机,不过是《诗》之“雅、颂”的苟延残喘。相比之下,朱穆《绝交诗》既富情趣,更兼刚肠热血,在“汉四言诗”中,倒是颇具盎然生气的好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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